棉花开了一朵散文
黄昏到了,天气凉下来了,我学着父亲生前的样子去看田。父亲在尚能走动的时候,常常拄着拐杖,边下台坡边跟母亲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父亲边看边走,走走停停。有时候,他会在一块田边停留很久。他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那片庄稼,从近处慢慢看到远处。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又一只麻雀贴着庄稼叶子飞过去了。田野上的事情,总是能让父亲一下子就欢喜起来。春天,他去看田野上的麦子。夏天,他去看田野上的棉花。到了秋冬,他去看那种收割后的荒凉,以及北风从空旷的田野上刮过的那种苍茫。
对于一个热爱土地的人来说,田野就是他的圣地。他一辈子都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我总是想,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与一个热爱其他事物的人是不一样的。土地滋生万物,却从不居功,更不据为己有。一个土地的热爱者,必然终生保持他的质朴、善良、宁静、谦下以及他对人的基本信任。他满足于种植的喜悦。丰收之后,他走在田野上,反而感到失落和虚空。
我沿着父亲生前走过的田埂,往田野的深处走。村子里,大狗叫了,小狗也开始叫。狗叫着,鸡要上笼了。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田野上的树开始模糊,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一个站立的人影子。
母亲说,父亲有一回看田回来,一走上台坡就说:“棉花开了一朵。”
母亲说父亲在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无限无限的欢喜。他好像不是从棉花田里回来,而是从一条喜悦之路上归来,并得到了意外的赏赐和恩典。
一粒种子,在秋天被风吹进野地。一整个冬天,种子都在田野的深处冬眠,静静的,没有一丝声响。春天来了,种子拱破地皮,非常努力地长成一株清新的红花益母草。到了夏天,红花益母开了花。蝴蝶飞来,栖在花上。秋天到来时,这朵花变成了一枚果实。不久,这枚果实被一只羊,或者一只野兔,吃进肚子里。最后,万物萧瑟的冬天终于来了,这只羊或者这只野兔,要被更凶猛的动物吃掉。但这更凶猛的'动物,最终要变成田野上的一抔泥土,被一粒种子和一株草所吃。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田野上,在一年之内,凭借四季的更替来完成。
在我年少的那些年里,虽然生活是贫穷的,但这贫穷并不妨碍我是快乐的。得到一点点,我都会欢喜好几天。有一年夏天,姐姐把她的一双旧凉鞋送给我了。那是我第一次穿上凉鞋,我几乎欢喜了一整个夏天。下雨的午后,我穿着它在禾场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那些牛脚洼踩得呱叽呱叽地响。那个夏天,我是多么富有。成年后我得到的任何一种,都比那双旧凉鞋贵重,但我似乎再没有那么喜悦过。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富有过。
我12岁的时候,第一次吃到苹果。小哥从蒋湖街上买了一个苹果回来,他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我吃,我吃了几口之后,就递给妹妹吃。尽管小哥在把苹果递到我手里的时候说:“一点都不好吃,像棉花。”但实际上因为这个吃起来像棉花的苹果,我们挤坐在大门槛上,从上午,一直欢喜到了下午。
在我18岁师范毕业,正式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之前,我一直都是这田野上的一个劳动者。而现在,我竟然成了一个看田的人。早上或是傍晚,我往田野上走的时候,母亲都会停下手里的活,问我:“去哪里?”我就像我父亲生前回答母亲那样,说:“我去看田,我去看田。”
我曾经在这田野上做过多少事呵。跟着姐姐和青年组的小伙姑娘们薅粟草。跟着老师或大人掐尖、打老叶、捉虫子。星期天去间苗,放了学去扯草、捡花。冬天割猪菜、捡柴火。夏天放牛、割草。农忙的时候,天不亮就起来跟在大人身后去割麦子、捡麦子,割黄豆、捡黄豆。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田野上铲草。但我对干草换来的钱并不感兴趣,我不是为了钱才去铲草的。我喜欢在田野上铲草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青草的清香,也喜欢干草的香味。经太阳晒过的干草,与青草不同,它有一种阳光的味道。实际上,阳光也是有香味的,只不过我们的鼻子不够灵,因而很难闻到。只有凭借太阳晒过的东西,比如麦子、稻谷、干菜、干草等等,我们才能闻到阳光的香味。时至今日,我离开田野已经很多年了,但我对草的香味仍然非常敏感。一丛长在路边的草,一定会使我感到喜悦。看到一片草地,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赤足在草上走一走的渴望。
一块田在那里,如果你不耕种,荆棘就会生长。你去看看这个世界,荆棘已经蔓延到什么程度了!我边走边看,边看边想。到最后,我的看田,实际上成了一个喜悦的看田者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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