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秋天的地铁散文
一
刷卡,地铁通道的门像两片薄嘴唇,无声地咧开了。男孩儿走进嘴里,嘴唇立马合上,妈妈一下子被隔在了外面。身边的人挤撞着他,男孩儿几乎是被裹扶着迈入地下通道的。当妈妈光洁的额头像路标一样消失时,男孩儿心里紧抽了一下,他觉得世界上一下子没有了依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
男孩儿叫明欣,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坐地铁。以前,身边总有家人陪着,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妈妈,有时更隆重,是爸爸、妈妈两个人陪伴。他是去读奥数补习班的,坐地铁要九站路程,先要做直线,再倒环线,最后在“鼓楼”站下车。整个假期都是这样过的。这一次爸爸要去上海出差,临行前对明欣说:“儿子,你能不能自己坐地铁去上课呢?我像你这么大时……”
后边的话被妈妈抢了过去:“你像他这么大时,你已经自己骑自行车上下学了。可你那是多大的一座小城?从城东到城西也不过2公里。这里可是有上千万外来人口的北京!”
“妈妈,没事的,我早就可以单独出门了,只是你们不放心罢了!”明欣说着,甚至有一点兴奋。他在芳草地小学有个外号,同学们都叫他“高一”,全校学生中第一高的意思。
爸爸笑嘻嘻地把明欣拉过来,说:“儿子,比一下,瞧,你除了肩没有爸爸宽,个头儿已经比爸爸还猛一些了。嘿,别看你才12岁,但看身量你真像成年的男子汉了!”
想到这些,明随着人流涌上地铁。他在人群里挺了挺有些单薄的胸脯,让自己的身体拔得更高一些。以前,有一段时间他常常猫着腰走路,那是刚被同学们封为“高一”时,很苦恼。此刻,他环视车厢左右,见地铁里站着的大人许多都没有超过自己的高度,他开始为此刻独立的行程得意起来。
“自己可是全班,不,肯定是全校唯一一个敢单独做地铁的男生。”明欣听着地铁开动后的均匀声音,在忽明忽暗车厢里拿出一本杂志来。明欣喜欢读诗,还经常读成人书刊。此刻,他读的是新出版的《诗刊》,打开,油墨的香味就立马飘开来。
那块脏脏的纸板是在明下了直线地铁,转乘环线地铁不久的时候伸过来的。那时,明欣有了座位,目光专注地定在书页上。
纸板把书页挡上,明欣看见纸板上面写着这么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没有路费回家,
我想念瘫痪的妈妈。
二
明信第一次完成独自旅行时,焦急等待的妈妈在四惠地铁站上,兴奋得像一个等来了凯旋王子的王母。她把明欣紧紧地抱在怀里,抱得男孩儿有些害臊起来。
“妈妈,干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吗?”明欣四下里环顾,看看周围有没有熟悉的老师、同学,或者邻居。见四下里汹涌的都是陌生的面孔时,他才幸福地用自己的额头碰碰妈妈的额头,大声说:“妈妈,你早就应该让我独自一个人出门了。”
母子俩挎着胳膊往地铁外面走,妈妈一路上兴奋地用手机和远在黄浦江边金茂大厦开会的爸爸通话:“你说对了,儿子回来了,完璧归赵!”明的妈妈姓赵。
男孩儿抢过妈妈的电话,对着手机喊:“爸爸,您知道吗?我还做了慈善事业呢!我给了一个回不去家的小孩儿4块钱。知道我为什么给4块吗?妈妈陪我去补课往返要多花4块钱,我把省下的钱捐了!”
“什么?你遇上了小乞丐?”地铁外面的阳光照射下,赵妈一把扳过儿子的双肩,仔细地上下打量面前那张孩子气的脸,直到确认儿子完好无损,才放开几乎要扣进儿子皮肉里的十指。
“不是小乞丐,是个没钱回家的小男孩儿,和我差不多大……”明欣不满地回答妈妈的疑问。
晚上,妈妈把门在里面锁上,一个人戴着耳机躲在卧室和爸爸视频聊天。明欣知道,妈妈肯定在和爸爸探讨自己白天遭遇的事情。他有些担心,妈妈明天还会让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吗?
三
第二天去地铁站时,男孩儿撒野的童心像放开了缰绳的马儿一样快速跑开了。他不但拒绝母亲陪伴去上课,甚至不容许妈妈送到地铁站。妈妈没有勉强儿子,只是站在十楼的阳台上,不断地遥望那高大却又单薄的背影,直到男孩儿淹没在匆匆的人流中。
明欣再次看见那张肮脏的纸板时,把头从书上抬了起来。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请求救济的男孩儿。他先看见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见明欣盯着他,那黑亮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马上又大胆地迎接对方目光的质询。两个男孩儿的目光同时抵达纸板上童稚体的字迹“我没有路费回家”,乞讨的男孩儿点点头。明欣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拿出了姑姑从陕西寄来的`手织钱包,从里边麻利地掏出4张1元的纸币来。
明看着那几行字:“我想念瘫痪的妈妈!”目光潮湿地转望着乞讨的男孩儿,点了点头。
男孩儿脏脏的小手飞快地抓起了几张崭新的纸币,明欣近视镜片后的眼睛,没来得及看清那行乞男孩儿的动作,纸币就不见了。明欣忽然有些不安起来。他没有看见其他人再捐钱出来,却看见了许多对肮脏男孩儿嫌恶的目光。
肮脏的男孩儿和明欣连招呼都不打,像渗入沙中的一滴水,转瞬之间,快速消失了。
四
连续五天了,明欣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坐地铁去上课。他总是在固定的车厢,固定的位置。那个行乞的男孩儿像付一个约定,每次都是准确地把纸板伸给明欣。明欣没想男孩儿为什么这么准时,他总是一分不少也一分不多地捐出4张1元的纸币。有一次,男孩儿见纸币又是4元,还停顿了一下,用目光询问明欣的眼睛。明欣读得出来,小乞丐那意思是能否多捐点儿。但明欣是精于计算的数学天才,每次捐4元是他的原则。明欣坚守原则。
就在明欣5次总计捐出20元钱后的这天,地铁上,向明欣伸过来的不再是纸板,而是1只指甲缝里满是黑垢的瘦手。不,那手不是一只,是3只。明欣的周边同时出现了三个脏脏的同龄男孩儿。明欣那时读诗正有些心不在焉,他似乎也在等待行乞男孩儿的出现,那心情像是赶赴一次心照不宣的约会。
明欣的手插向胸袋,摸到了手织钱包柔软的棉线。那是姑姑亲手编织的,带着姑姑的体温。每次摸到钱包明欣都有温暖的感觉在心中生起。小时候,明欣是姑姑带大的。那时,爸爸妈妈一边工作一边在职读硕士,因工伤下岗的姑姑不能再在纺织车间里弹拨纱线的琴弦,便从外地来到北京。她一住就是几年,明欣和姑姑在一起时比和妈妈还亲。
钱包拿出来,打开锁了铜扣的盖子,明从一张100元、2张20元、4张1元的纸币中,准确地摸出了4张零钱,在中间那张手中放了2元,另两只手各放1元。因为没有太多的零钱,明欣还表示了一下歉意,冲站在中间那个已经熟悉了的男孩儿笑了一下,把钱包晃了一下,表示自己只能如此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在眼前一晃,钱包已经离开了明欣毫无戒备的长大手掌。随后,旁边两个肮脏的小脑袋一晃,躲进人群不见了。
明欣立刻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出长臂,一下子揪住了面前剩下的那个连续向他行乞的男孩儿。
“你,还我钱包!”明欣用刚过变声期的大嗓门怒喝。他早已经明白,手中瘦小但骨骼坚硬的行乞男孩儿,就是一个职业乞丐。
“嘻嘻!”小乞丐一点儿不害怕,反倒用目光嘲弄地看着明欣。
“你们就这么对待帮助你的人吗?”明欣在怒吼。但他的大声喧哗不起作用,身边的大人都没有反应,反倒纷纷回避孤立的男孩儿求援的目光。
“嘻嘻,嘻嘻!”小乞丐戏谑地笑着,双肩一抖,已从明欣的手下熟练地挣脱开来。他耸耸枯干的双肩,操起肮脏的灰色T恤衫,露出划了几条白道的黑肚皮,又把短裤的两个兜儿翻出来,里边没有内容,只是两个空空的洞洞。证明完自己身无分文之后,小乞丐肮脏的黑手在唇上做个飞吻的动作,屁股一缩,像土遁一样屁股向后退入人群之中,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那一刻,明欣感觉不到头顶车厢空调的凉风,只觉一股热流在胸中冲破开来。他想对冷漠的人群大喊一声什么。但是,明欣什么也喊不出来,他的嗓子像呛了辣椒面一样又干又辣。
地铁停下,一群人下去,又一群人上来。新乘客们看见了一个鹤立鸡群一般细高挑的男孩儿,他的一张娃娃脸胀得通红,愤怒、委屈、恐慌、羞愧,各种不同的表情不断变化。但是,新乘客们的奇怪是短暂的,他们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姿态,在每个地铁车厢里都差不多的常见姿态。
五
第二天,地铁中,明欣仍旧在固定的时间坐固定的位置。
小乞丐在明欣遭遇抢劫后并没有消失,他照常出现,照常在明欣的面前伸出纸板。纸板上的字没有换,只是字被汗水或雨水渍过,模糊得有些肮脏。伸到明欣面前的纸板开始是试探性的,随后变得具有挑衅的意味。明欣并没有挡开那张纸板,反倒从手中的《泰戈尔诗集》夹页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4张1元的纸币,轻轻地放到了那张熟悉的纸板上。
小乞丐的目光惊讶了一下。他警觉地四下里望望,抓起纸币,快速地遁入人缝之中。
男孩儿明欣望着迅速合拢的人缝,脸上浮出胜利的笑意来。
那张纸币是爸爸新给的。
昨天傍晚回家时,明欣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搂着儿子亲热,周身上下抚摸了一遍,在完好无损的儿子的额头自豪地亲了一下,就去厨房做饭去了。明欣在妈妈转身离去那阵儿十分委屈,他在心里喊着:“妈妈,你知道儿子心中受伤了吗?”但他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晚上,爸爸出差回来了,带回了明欣渴盼已久的礼物,一架遥控直升飞机。但是明欣表现出来的高兴劲儿里边是有杂质的,让心理学硕士的爸爸看在了眼里。
临睡前,明欣要求支取自己存放在妈妈那里的更多压岁钱时,爸爸把儿子叫到了书房。两个大男人,不,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山寨版的大男人,目光仅仅对视了两三秒钟,明欣立刻缴枪,一五一十地向爸爸讲述了自己白天的遭遇。他那会儿是关牢了书房门的,怕被妈妈听见自己的历险。他既不想让妈妈为自己担心,更害怕毁掉自己一个人出门远行的前程。
爸爸听过儿子的惊险、委屈的经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紧张,反倒笑眯眯地对一脸无辜的儿子道:“大男生,何必生气呢?抢劫是别人的错误,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呢?你应该先考虑一下自己的行为有哪些不当之处。我教你一个方法……”
父子俩仔细分析过后,男孩儿明欣手中有了48张1元的纸币……
刚才放在纸板上的,就是其中的4张。
望着小乞丐消失的地方,明欣胯部神经感受了一下,那里有一个隐蔽的口袋,里边有两张100元的纸币。爸爸教他的方法非常简单:出门在外零钱、整钱分开存放,免得被人家端了老巢。
琢磨着那个脏脏背影消失时表现出的细微慌乱,明欣内心中很是佩服了一下爸爸的高招:
嘿,姜还是老的辣呀!
六
有节奏运行的地铁。车头前第二节车厢。进门,往左,中间的位置。男孩儿明欣已经习惯选择坐在那里。
小乞丐照常光顾那里。伸纸板,接钱,遁入人群里消失。
这一天,男孩儿明欣在给小乞丐的4张1元纸币的中间夹了一张小纸条:
钱包是姑姑用残疾的手编织的
——我舍不得她
明欣的钱照样是从手中的书页中拿出来的,早就准备好了的。他还有24张1元的纸币,48元刚刚用掉了一半儿。他精于计算的脑袋已经想好,自己还有6天就要结束在奥数班的补习,如果每天遇到小乞丐,刚好在最后一天用完余钱。
七
又一天,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铁,固定的车厢。男孩儿明欣到达小乞丐出现的东四十条站时,已经不再读诗。他近视镜后的目光在腿缝中扫视,盼着看见那个泥鳅一样钻来钻去的小熟人。
地铁加速,减速,喷出一群人,又吞进一群人。到站了,没有那张肮脏的纸板伸过来。明欣有些失望,甚至有些失落。好像一个正在较力的人忽然失去了对手。
走出地铁,亮闪闪的阳光包围住他。抬头看天,蓝得透明,几丝白云爬升得高高的。秋高气爽,秋高云淡,明欣脑子里蹦出许多关于秋天的词汇来。
又隔了一天,男孩儿明欣在地铁车厢里等来了那张纸板。不过,伸来的是一张新纸板,上面没有字迹,而是托着一个棉线编织的钱包。
明欣很平常地伸出手,把熟悉的久违了的钱包拿过来,从书页中拿出4张1元的纸币,放到纸板上面。他看一眼面前那张熟悉的瘦脸,发现了变化,那脸更脏了,额头上还有一个醒目的紫包。
哦,还有那双眼睛,里边除了狡黠,似乎还有一点儿讨好的期待。但明欣没有表示谢意,而是平静地收好钱包,把目光重新放回书中的诗行里去。
那天的课男孩儿明欣有些走神儿。他不时用手抚摸钱包。
钱包里钱没了。但是里边的课程表还在。那是自己暑假补课的课程表。
他想,难怪那家伙那么准时,他一定知道好学生是一定遵守时间的。
课程表上有字,是这么一句也许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话:
你明明知道那是我的事业
可是你为什么还照样做呢?
----小圆
明欣不断地想:这家伙,原来叫小圆,可他多么的不圆呀!圆的数学概念是:
1、平面上到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所有点组成的图形叫做圆。定点称为圆心,定长称为半径。
2、平面上一动点以一定点为中心,一定长为距离运动一周的轨迹称为圆周,简称圆。
3、到定点的距离等于定长的点的集合叫做圆。
他应该叫小瘦子才对。用词不当!行乞怎么算事业呢?最多算是一个职业罢了,如果人们宽容的话。
我为什么每天都这样做,只为了要回姑姑编织的钱包?显然并不会这么简单。
——小圆,难道你不觉得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较量吗?
八
男孩儿明欣这一天坐上地铁时,心中是有一点儿遗憾的。补习班就要结束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的1元纸币还存8张,今天再捐献4张,还结余4张。哦,剩余这4张纸币就留做这个暑假的特殊纪念吧。
男孩儿这一天手中的诗集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的中文诗歌译本《太阳神》。诗句像太平洋波涛一样的壮阔和深奥,读了几段,他觉得那诗歌海水一样晦涩,就把书合上了。书页里夹着4张纸币,还有一张梧桐树叶。昨天他回家的路上,这片早黄的叶子飘落下来,正砸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并且,挂在了眼镜上。
那是一片纹理清晰的树叶,因为早熟,叶片微黄,有水润的感觉。明就把它收了起来。
他在树叶上写了两行小诗,用的是红色水彩笔:
地铁在时间的隧道里运转
让我们常常忘记洒满阳光的秋天
地铁“哐哐哐”地跑着,光线忽明忽暗。到了东四十条站,那个留名“小圆”的男孩儿就应该出现了。
果然,那个“小圆”不负期待。
男孩儿明盯看那个“小圆”,看见了一张洗过的脸。额上的紫包只剩一圈儿印痕,有些乌青,衬托得那张狭窄的廋脸有些苍白。
哦,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那双也在看男孩儿明的眼睛是明亮、清澈、湿润的。
还是那张纸板。上面托着一个薄薄的纸包。
明欣把4张1元的纸币放在纸板上面,还有那张写字的树叶。
叫小圆的行乞男孩儿没有拿那4张纸币,只是拿起那片树叶。他看见了那上面的几行字,抬起头,有些感激地看着明欣。明欣那一刻故意埋头在书页中那些模糊的诗行里,并不看那个小乞丐可怜巴巴的眼神儿。
纸板,还有白色的薄纸包,放在明欣的膝盖上,迟迟没有移开。不知什么时候,小圆已经像一颗溜光滑润的小水滴,在明欣发呆的时候,悄悄地渗入了密密麻麻的人流里。
喇叭里,响起了报站的播音……
九
晚上,一家三口在书房里讨论白天发生的事情,灯光下,爸爸胖呼呼的脸上浮现着欣慰、满足的笑意。
明欣和妈妈围在心理学硕士的身边,一家人都在看写字台上男孩儿带回的几样东西。
包钱的白色4A纸缺一个边角,上面还有一条污痕,显然是捡来的。
纸上的钱总计202元,2张100元的,2张1元的。明欣的奥数脑袋早已算过,那数字正好是自己被抢走的和在地铁上捐献给小乞丐的总额。
还有那张纸板,写着这样的字句:
秋天来了,我没有找到
消失在地铁里的妈妈
我想念远方失去儿子的爷爷
还有他弯着驼背种植的庄稼
——小圆
爸爸得意地笑着,说:“儿子,爸爸的心理学实验成功了。这个案例的成功正是因为你有一颗本真的童心。”
“什么?实验?”明欣的眼睛迷茫了一下,马上瞪大开来,怪怪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爸爸。
“你利用儿子做实验?”妈妈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大声地质问陶醉在成功喜悦里的心理学家,问:“什么实验?”
心理学硕士耸耸肩。他说:“这个实验叫完璧归赵,也可以叫完币归赵。当然,他应该有一个更充满诗意的名字。”
爸爸想了想,最后说:“对,就叫开往秋天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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