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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辈的文祸-散文欣赏
我的父亲而今是地方文坛上小有名气的作家了,他在有关领导与友人的帮助下自费出版了一本书,那是小小说、散文、杂文与打油诗等等的大杂烩,在旁的行家看来当然算不得什么,于他却是个人努力奋斗的莫大成功。并且,靠文字起家,磕磕碰碰大半辈子,也没惹多大的文字麻烦。
父亲平日是典型的中国式长辈性格,面色严厉,不苟言辞,惟有在外应酬喝醉回来,才酒气熏天的与我们谈心,是交流也似倾诉,往往发自肺腑真言连珠。他谈到多年前,他作为复员军人,还只是集体干部,换言之,他不是吃皇粮的,当时乡政府这样的年青人不少,数量甚至超过国家干部。每年的转正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僧多粥少,无不削尖脑袋挤独木桥。我家非但上溯三代都是赤贫,那年月连同姓湾子里的族中都没有一个公家人,裙带关系不通,只好巴望于工作出色,以期领导赏识。都是年轻人,都有所待,激昂的工作热情不分伯仲,你抢着把办公室擦得窗明几净,我起个大早把厕所扫了又冲。要想脱颖而出,勤快是远远不够的,我父亲瞅准了另一条终南捷径。那就是写通讯报道,在党报上露脸,姑且不说沽来的虚名和可怜兮兮的稿费,关键是宣传造势对领导政绩大有裨益。在机关上班的年轻人注意了,尤其是志存高远而苦无青云梯的“寒士”,这里面的学问大了,至今仍然不失为追求进步的法门。
我父亲醉眼朦胧,神色既惭愧又庆幸,打着酒嗝儿,继续追忆往事。写而优则仕,并不是只有我父亲才具有这种战略希冀,当年乡政府有两个人码字只为转正谋。我父亲先天底子薄胸仅点墨,笔杆子抡得像程咬金的板斧,搜肠刮肚竭尽所能,连当时还在教民办的我母亲也绞了进来斟字酌句,绕是如此,投稿十不中一。另一个论起来不知是叔叔还是伯伯的,据说背得来新华字典,并且那位大叔文思敏捷,写稿摇笔即来。当我父亲还在为发表在版面角落上的火柴盒欣喜若狂的时候,他已经隔三差五地有豆腐块了,当我父亲终于在地区日报上有了巴掌大的地儿,他已然有作品杀进省报,并准备向人民日报进军了。
不过,后来那位大叔遣回老家做生产啦,父亲连续八年获得地区日报“优秀通讯员”称号,毫无争议地提了干。这缘于那位大叔因文得祸,一场鹬蚌相争就此幸免,依父辈当年的处境,他们虽是难兄难弟,更是竞争对手,假如一直那么拼下去,前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保不定谁走后门,谁背后捅刀子使坏。
事情是这样的。那位大叔多喝了几瓶墨水,文人的不该犯的臭也就犯了,他在报上发一篇大快人心的杂文,讨伐有的领导下基层,不知是来调研,还是来旅游,车尾箱总是满载而归,乍看盛情难却,实则形同索要。父亲读得满口生香,击掌赞赏,想人之所想,言人所不敢言,自己想到而没能耐写出,颇为恨恨。三个月后,父亲倒抽一口凉气,如芒刺在背。父亲的亲密同志被没头没脑地按上一个莫须有的失职,永远地告别政治舞台。
文祸史不绝书,戚夫人“永巷哀歌”,司马迁惨遭宫刑,乌台诗案诸类诗祸不胜枚举,明朝文字风波恶浪汹涌,及至大清掀起文字狱,腥风血雨,高潮迭起。古今无不相同,我那位大叔的似锦前程并不是毁于文字迷信、皇权崇拜,但招致头头的嫉恨却是一定的。
多少年后,我工作了,竟阴错阳差也进了基层,一不小心还成了宣传干事,也堂而皇之搞通讯了。常有怪现状,徒生不平之气,郁结于胸,不吐不快。我顿悟,真正的诗人愤怒了,“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大神的愤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令其缄口。而若是我以父辈的文祸为鉴,若干年后,也许仅是几年的光阴,我被彻底同化了,对“出来‘旅游’,哪能不带点土特产走”司空见惯,竟至腹诽渐无。那么,我不仅不再年青,连愤怒的毛病都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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