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小儿散文
黑小儿只活到三岁,还远在我十五岁那年它就死了。在它死去这四十年中,我时常梦见它。在梦中,它总是满身灰土地从外地回来,然后便无声地趴在一边,见了我也不亲近。这时候,我便像见到思念已久的亲人那样过去抚摸它,心里想,这些年来你都上哪去了呢?在外面是怎样活的?是怎么找回家来的?……心情沉重极了。有时候它也在我的梦中走脱,我便急着去找,它又到哪去了呢?去咬仗了?能不能像先前那样一去不会回呢?……
唉!到现在已经足足四十年了。它的骨头都不存在了,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那在我记忆中清晰的印象:转动着脑袋用亲切的眼神看着我,慢悠悠地摆动着背在背上的尾巴……
那还是六三年的春季,一天放午学,我一回到家姐夫就笑嘻嘻地问我:“你看那是啥?”我没看到什么。母亲告诉我往地上看。待我把眼光放下来时,却见屋地上有一只小狗,深青色的毛,有些发尖的嘴巴,正在迈着小腿走动呢。我抱起来就贴脸儿,高兴得连蹦带跳。姐夫告诉我,这是只小母狗,没有办法,要不着牙狗了。母狗就母狗吧,要了几年还没要着呢,母狗也是来之不易呀。
小狗刚满一个月,正在吃奶,到晚上就找奶嗷嗷地叫。我便起来点上煤油灯抱着它用手摸着毛儿哄它,用饭菜喂它。两天后,它的眼角起了眼屎,也瘦了,毛也焦了,瘦骨嶙峋的完全像只小病狗。一个星期过去了,小青狗好像忘记了吃奶的事,晚上不叫了,也愿意吃饭了。
一天,爸爸从河南岸的赵毕屯回来又抱回一只小狗,说是许连才叫爸爸捎给大后街许广林家的。这是一只虎头虎脑的黑色小牙狗。腿不高,长身腰宽宽的脊背,两只前腿间的距离很宽,好像一个敦敦实实的小板凳儿。它的大额头凸起在又粗又齐的嘴巴上,薄薄的小耳朵贴在耳台上几乎看不见。淡黄色的脸儿,淡黄色的四只爪子,两只眼睛上各有一个小黄点儿,白尾巴尖儿。说句实在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讨人喜欢的小狗。
它要比两只小青狗还沉。我把它放到地上它就咬我的鞋带子,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一回他用爪叨那小青狗,还咬它的耳朵——它看到什么都想玩儿一玩儿,绝不像小青狗那样没精打采的。爸爸说,它的妈妈是一条好大的花狗,这一窝只有它一个是黑色的,其余全是花的。它是个大胚子,父亲说,我们自己留下,把小青狗给许广林家送去。我非常赞成。
把小青狗送去后,我便和它玩开了。它用爪子勾我的裤脚子,像小熊一样在院子里扭搭扭搭走着。到了晚上它不干了,“啊ZZ,啊ZZ”地叫起来。我照样起来哄它,可是怎么也哄不好,给它饭也不吃,还是叫。爸爸说,它虽长得比小青狗大许多,也没有完全断奶,再加上晚上找伴儿,非叫几宿不可。
叫人庆幸的是它并没有见瘦,也没有长眼屎,还是那样长长的身腰宽宽的脊背,大四方头脑袋傻乎乎儿的样子。因为从整体上看它是黑色的,又是小牙狗,我们就叫它黑小儿。
几天之后,它就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我们一叫黑小儿,它就跑过来抬起头看着摇着尾巴。
随着瞬间的流逝,黑小儿渐渐地大了,它一反小时候憨态可掬的状态,变得特别灵。只要手里拿着绳子就休想接近它。
我每天从学校回来,它都老远跑出来接我,晃着脑袋摇着尾巴,身前身后地转,有时还叫着竖起前爪。我用手摸摸它的头,摸摸它的背,或叫一声它的名字,它便像得到回报似的,心安理得和我一同进院。我每次出门叫它一声,它就欣然同行。它一会儿跑到前边,一会儿又到路边鼻子贴地嗅着,有时又往路边的一侧跑出去好远像找什么似的。这时候我就站下来等它或叫几声它才东一头西一头行着曲线回来,一会儿又岔到一边去了。有时候它在一处嗅了一会儿又抬起一条后腿在那吡上点尿,还有时候昂着头用前后爪子连扒带登。看那雄赳赳气势真像一位勇于战斗勇于胜利的猛士。事实上,它还远没有长大,只不过是一个半大狗而已,用人来打比方,充其量只相当于十五岁的男孩。不过我看了却很高兴,因为黑小儿像一条大狗了,在不很长的日子里它就会长成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牙狗,谁见了都会畏之三分,所有的牙狗都对它望而生畏。
冬天到了,地上积了一层厚雪,气温低于零下二十度。黑小儿早已换上了东装,大针毛发亮,贴皮是一层稠密的小绒毛。脖子上的毛长长了,尾巴上的毛也长了,背到背上向两旁分着。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大,可也很像大狗了。可是怎么就忘记给它搭窝呢!它只能睡在还没垛起来的条子垛上。它蜷着身子,把鼻子插在尾巴底下。早晨起来,脖子上的长毛挂着白花花的霜,它完全不加顾及,从垛上跳下来伸出两只前爪,臀部向上翘起,伸个懒腰,张开嘴打个哈欠“嗷——”,还好像满足的样子。在它俯地站起的瞬间,我看到它两只前腿中间宽阔的距离,那饱满的前胸及那修长的身腰不觉高兴起来——黑小儿快要长成大狗了!
夜色笼罩着大地,雪地反射出朦胧的星光弥漫在寒气里。树木黑乎乎的影子模糊在房屋的两侧,人们早已入睡,村庄静极了。时候已近九点,这时候我踏着雪道从林场进入村子。当我转向大门的瞬间,黑小儿凶声凶气地咬着并跳下垛向我逼近。我大声地叫它的名字它才认出我来。它跑到我跟前像道歉似的摇头摆尾。爸爸说,黑小儿以后要厉害,晚上生人是进不来院的。我也很高兴,黑小儿已经长成大狗了,并且是一条威武雄壮的大狗,正像先前岁所希望的那样。黑小儿大了,它和炕沿一样高,不过它不像小时候那样胖,走路像小熊,而是身体修长行动灵敏的大黑狗。
一个寒冷的冬天渐渐地隐退,春天一天天露面。冰雪融化,小溪歌唱,小草偷偷地钻出地面,柳树的枝条吐出嫩芽,杏树、李子树开出了小花,小鸟歌唱着。黑小儿也没被春天遗忘,它也和其它生物一样欢乐于明媚的`春光中。它开始换毛,从前身一片片地脱,随之长出新毛。我便为它梳理,把那一片片的旧毛揪下来。几天后旧毛完全脱去,黑小儿又变得油光发亮了。它在院子里晒蛋,到村东头的小溪边捉耗子玩。跟随我到河套里的林中捉鹌鹑,到圈儿河边找田螺捞河蚌……现在想来那个春天对于黑小儿来说真是金子一样的光阴呀!同样,在我的一生中也是最快乐的。暖洋洋的太阳挂在天空,远处的地气波浪般地闪动着,我们几个小伙伴都拎着筐,拿着夹把刀,领着黑小儿和大黄(大东院王家的一个大黄狗)在草地挖野菜。突然一只鹌鹑飞起来,黑小儿和大黄像疯了一样奔了过去……那真是快乐的日子呀!
一天早晨,西屯唐殿清家的黄狗来到我家大门前,黑小儿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它们相互嗅着,摇着尾巴。一会儿,黑小儿还高高地抬起脖子。那黄狗比黑小儿大二个月,可个头比黑小儿矮了点。我想,它们要真是咬了起来黑小不会吃亏吧?我站着,准备黑小儿败了好拽个棍子帮着。他们还是相互嗅着,那黄狗突然前腿扑地,又跳起来晃着脑袋。看样子他们不能打仗。一回儿,黄狗调头往西跑去,黑小儿在后边紧跟不舍。我急了,它要把黑小儿领到哪里去呀?我便大声叫它,可是怎么叫黑小儿也不回来,连头也不回地沿着水壕跑去。我看着它们通过土桥到了壕南,然后又顺壕往东跑来,在正对着门前的壕南停下。它们嗅了嗅就亲怩起来了。那大概是黑小儿的第一次交配吧?看来黑小儿真的长大了。
黑小儿和大黄总在一起,这可能是近邻的关系。除了大黄之外,它遇到同性公民就呲牙使横,有时竟撕咬起来,有时立起来用前爪摔,打斗异常凶狠激烈。黑小儿打斗时伏着的耳朵向后背过去,眼睛立起来现出的尽是白眼球。那时东西屯有好多牙狗,黑小儿又生性好斗。有大获全胜的时候,也有身负重伤的时候,一瘸一拐在家里舔伤。胜也好败也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赢得异性的欢欣,在这方面它远比大黄成功得多,大黄只能帮助黑小儿咬仗。
有一天,西屯的一条大青狗跑来了,它嘴巴较尖,一只耳朵立着一只耷拉着。个头比黑小儿猛些。它又吡尿又钢爪地要起威风来。我怕黑小儿咬不过它,就先叫来大黄,然后又叫上黑小儿向那大青狗跑去。跑过拐角看到大青狗时,我用手一指,黑小儿便像箭一样地冲了过去,大黄紧随其后。大青狗并没有跑,也没有怕的意思,只是抬起头背着尾巴看着。到了近前,黑小儿扑上去就和它正面厮咬起来,而大黄则在它身后一口一口地咬。只几分钟功夫大青狗就现出败迹,尾巴放下来了,开始往家的方向败退。眼睛和嘴巴迅速地在它的两个敌手间变换着弓着腰呲着尖牙,发出“嗷嗷”的凄厉的叫声,一边咬一边退。它们俩追杀一会儿大胜而归。到家后给它们各自一块苞米面干粮作为奖赏。
灿烂的春天很快过去了,白天很长,气温又高起来。黑小儿每天只能吃两顿米汤。为了躲避炎热它便在阴凉处倒着,有时我见它饿的可怜就偷着喂一块干粮之类。很明显,黑小儿并不胖,能摸到脊梁骨,饿时小肚子贴在后腰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家只有三口人,口粮又限,再加之母亲过于仔细。
靠柱子的大姐家在陈家沟,她家的大花牙狗也是那年从许连才家抱的,和黑小儿是一窝的,可是比黑小儿胖得多,也猛得多。唐哥曾指责过我,说黑小儿实在太饿,叫我们多喂些食,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感到愧疚,尽管粮食有限怎么就不能多喂一点呢?虽然四十年过去了,可那时候喂干粮时的情景还清楚地记得,回想起来只能叫人难受:黑小儿抬头看着我手里的干粮,眼睛放着蓝光,脑袋转动着。我掰开一块给它,还没有落地它就一口接住,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然后还那样看着我,低头瞅瞅地又抬起头来,空咽口唾液……黑小儿有时也冒着高温走到河边泅渡过河,到圈河边吃些田螺之类,这样饥饿能得到一定的缓解。
夏天终于过去,随着秋天的到来黑小儿有些胖了,精神头儿也足了,又和春天时候一样。妈妈说黑小儿是去生产队的地里打苞米了。在家里黑小儿除了吃米汤还能吃到两块南瓜两个土豆之类,再加上到地里打食,比起夏天要强多少呢。
那年腊月里的一天,我照例用盆端来了米汤放在院里叫它,它过来只是嗅了嗅就走开了。我感到奇怪,难道黑小儿病了吗?第二天喂它还是照样。还总趴在门前的灰堆上不让猪鸡等接近那里。唐哥也感到奇怪,这灰堆里究竟有什么?他便用棍子拨,原来一个大猪头埋在里边,已经吃了一半了。这是谁家的猪头呢?有人告诉我们,东头儿李占江家杀了一口猪,把肉冻在园中的大铁锅里,夜里听到狗咬仗愣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什么也没有了。李婶便坐在炕上大哭起来。我们把剩下的猪头给李占江家送去。我们没有打黑小儿,因为它还是第一次犯错误,在家里从来不扒锅台,再好的食物只有给它才肯吃。再说,那么多狗都去叼肉,它也去了是情理之中的事。
大东院的大黄狗被卖掉了,黑小儿并没有感到怎么样的孤独,因为东院大姐家的小黄狗也长大了,它顶替了大黄狗的位置,跟着黑小儿屯里屯外地跑帮着咬仗。它们坦然地在阳光下的雪地上追逐玩耍着。有一天,我去北街老姐家,它们俩也跟着去了,可是进了院就和老姐家的大黑狗咬起来了。它们俩把大黑狗逼到了墙根下。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们打开并把它俩撵了回去。它们原来是不咬仗的,怎么就翻脸无情了呢?
春天开河后,一天早饭时候给黑小儿喂食,它勉强挣扎着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了几步就趴下了。这是怎么了?是黑小儿咬仗受伤了?我们仔细看了它的前脸和耳朵,并没有发现咬仗留下的伤痕,连一块皮都没有破,腿上也没有伤,身上也没有往常咬仗那样撕下的一绺一绺的毛。是黑小儿病了吗?我们把米汤盆端到它头前,侧着,我用手抱起它的头,它把半盆米汤都吃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说是黑小儿过河筋骨受了凉患了腰腿病,我也只能这样认为。我便为它在窝里垫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不让它再受凉,希望它随着天气的变暖而逐渐好转。四五天过去了,黑小儿丝毫没有好起来的意思,而且一点也站不起来了。我喂它馒头时它费劲地抬起头动了动四肢,想要站起来,最后又把头放下了伸了伸腿长出口气。显然它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只是不会说话罢了。
黑小儿瘦了,有时候还痛苦地呻吟,它连动一动都感到费劲了,躺得久了我帮它翻个身。有什么办法呢?
一天我放学回家,王哥告诉我说:“你失去了最忠诚的朋友呀!”我知道黑小儿完了,便急急忙忙跑进院子四下里找,果然不见黑小儿的踪影。爸爸告诉我说,看着它太遭罪,还不如给它一个痛快的,叫西屯的赵三儿勒死了,只把皮留下来搭在棚子里,剩下的整个尸体叫他背家去了。“怎么就不叫它自己死呢?”我哭了。我并没有过多地埋怨爸爸。我在想黑小儿背绳子吊起后有多么痛苦,它不能呼吸,又被挑了四条腿放血,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该怎样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挣扎。爸爸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唉!如果我事先告诉爸爸,他也许不能这样做。
两天后,赵三儿告诉我们黑小儿受的是枪伤,心上还有洋炮的铁砂粒子。我也无从调查是谁在什么地方打的。
黑小儿只活了三年,按周岁说仅仅两年,七百多天。在这短短的两年中它忍受过夏日的无奈和饥饿,也有过跟随我的欢欣。我对于它,伴随了一生;儿它对于我,却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它的肉体早已不存在了,连一块尸骨也没有了;如果有灵魂,那么,它的灵魂也不知道游荡在哪方的天涯海角,或在哪里转世成何物,就是偶然相遇也是对面不能相认了。
在它死后这四十年里,我时常想起和它在一起那十分有限的时光,那时虽然清贫些,却很少有忧愁和烦恼,只可惜黑小儿一去不能再回,那段时光也一去不能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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