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葬礼的假泣者短文散文
毋宁说,中秋节是在世的人们团聚的日子,我却偏偏想起过世的外公。
我曾对表弟说,为兄较你的幸运之处便是出生并成长在远离市区的故乡。家乡的葬礼——每逢乡里的老人故去,邻家的孩子便会被自动编入送殡的彩旗队。举着鲜亮的旗子,跟在长龙一样蜿蜒的队伍后面,犹如秋季庆典的赶集似的穿行在苍山牧野之间之间,每每见到山上瑰丽的四时之景,较之平日,更显一种肃穆的生气,就不由高兴非常。然而先行队中那棺椁里卧的究竟是谁?我却无从晓得,也不过问。
最后一次在故乡参加葬礼,便是那个宠我非常的外祖父。
至今,还能清楚地忆起他为我洗澡的情景。他粗糙宛如砂纸的手在我赤条条的身上上下磨蹭着,好像娓娓讲着枕边的一个故事,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严寒加。小时候贪食溪水的甘甜,常常背着外公偷喝,曾因吃了生水闹肚子被严厉责备过。有此被他逮到,他怒极瞪着眼,高举手掌就要向我打来,却陡然硬硬地把手滞在半空中。他也曾同我共度中秋,那轮明月,那甜甜的酒,还有外公怀中浓浓袭来闲适的倦意,皆是我不能忘怀到如今的。
葬礼前一天,我问爸爸:“明天酒宴什么菜?”但我没发现,爸爸因为太过悲伤,已红着眼睡去了。
我合眼,憧憬这明天,暮春薄薄的凉意与漫放的龙胆花。
次日,亲人们聚在外公生前的卧室,相对无言,也有不相识的女人在暗暗抽泣。窗外,春色撩人,我按奈不住独自跑了出去。流连光景,不觉走到灵堂。
外公的遗体不动声色躺着,较之平日,双颊更加瘦削。
出于本能,我上前把两颗糖果揣在了他冰凉的手中,轻问道:“外公,吃糖吗?“一切静寂如死,他已陷落永眠。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眸,最后因为厌恶他了无生趣的表情而悻悻离开。
外面,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谁也没有理会我这个孩子。我蹲在阶前,眺望远处,山峦在淡青色的朝雾中隐隐浮动,映朝阳浅浅的淡金颜色,而染了一层美丽的光晕,不有看痴了。
云居雀在老旧的檐角上低声鸣叫,浅葱色的草像青苔一样漫延在目之所及处。在外公的葬礼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恬静,犹如一个在异国旅行的僧侣。由于一阵哭声,我从宛如入定的安宁境界中醒来,看见妈妈与一群人正围着外公哭泣。我跑过去,挤入人堆,正迎上妈妈通红的双目,噙着眼泪想想要告诉我什么,但终于又泣不成声。
哭声像缠绕在竹林里的风一样此起彼伏。
看着妈妈的眼泪,我忽然深感恐惧。竟也‘哇’一声哭了出来。无端的,毫无感情可言的哭泣,在那些低沉宛如倾诉的悲戚呢喃中格外清脆。听见旁人说:“这孩子好孝顺,和外公很要好来着。”我不有哭得更加卖力,意欲博得更多掌声。
而在场,所见所闻的人,再也掩不住哀意,纷纷落下泪来。
自沾泪的眼前,我看见小院里的外婆。
她没有落泪,只有她一人在为外公的身后事奔走,干练地组织葬礼的事仪。我不明白,明明众生浓稠的悲意几欲凝伫,为何与外公相伴白首的她无动于衷。
在外公的灵柩最终埋入‘太师椅’形的墓中时。亲人们纷纷在墓前上香。妈妈说,这是给外公吃的。习惯了外公平时总会把吃的留给我,我忙跑去夺下剩余的香:“这是外公留给我的,你们不要烧了!”妈妈愕然,继而哭的更加悲切。
眼泪是随着‘呜咽’的哭声自然滑落的,在晚霞一样的脸颊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就集聚在下巴一起落下,在地上绽放开水渍的花。
又有更多的哭声响起,仿佛回应一样。现在想来,我当时朦胧不知的样子,也许更容易使他们触景伤情吧。不过,我始终不明白这哭声的含义。
那时是暮春时节。山上的植物似乎承载不了这么多的生气而满溢出来,膝盖以下的地方,是一层薄薄的雾气,间或有小如寒星的花朵铺陈开一条小道,一直延伸到山脚忽然滑落的地平线,与更为遥远的那边昏沉沉的天幕相交。我看见被小姨揉在怀中的表弟。当他们行走时,小表弟宛如漂浮在绯红色的海面上。他的眼睛,诱惑地遥望外公的坟冢,穿过烟云错乱的山鸡,悄然落在我的心间。
酒宴结束后。众人散去,天色渐晚。中午时的热闹氛围早已随外公埋葬进了虚空寂灭,仿若一梦。我四处寻找,不见小姨,不见妈妈,不见外婆。
次日,外婆把自己锁进三楼的房间,家人都急坏了,她是那天夜里才应声开门的。我在楼梯的转角处,看见她一身睡袍,发髻凌乱,一副行行欲倒虚弱不堪的样子。当看见她的眼睛时,我一下子吓得瘫软在了地上。那双苍老的眼睛,被沼泽一样的泪痕包裹着,弥散出久久不散的悲哀,行将就木,深深刺痛我的心灵。
那是还可以听见邻人对我‘孝顺’的评价,起先是得意。但当我见到外婆的眼泪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哭泣是一场花哨的表演。我愧对外公,愧对那些往昔欢愉的日子,愧对他牵我手散步于家乡小径中夕阳下斜斜的背影。
因为,我是参加葬礼的假泣者。如果人们都因为我敲入其分的表演而给与我‘孝顺’之名,那么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不孝的。
我暗暗发誓,外公不在了,我再也不想让外婆有这样光景惨淡的一天。
那以后,我将这作为对外公的补偿,对外公的承诺一直奉守着。
我常年陪在外婆身边,对她而言,我既是长孙,又是最亲昵的孙子。我对她言听计从,陪她散步,拜访老友,或去听鼓词。我也放弃爸妈身边的日子,和她一起吃清淡的三餐。她将日子寄托在佛教上,我便与她一起诵忏,遇到她看不懂的古字,我就查字典,有时也草草翻译给他听。那些枯燥的日子是小表弟不能忍受的,能有我才会陪她踏遍附近古刹,所以从小,我就习惯那些奇异的佛香味。
就像外公的墓前,那些与小草植根于同一裂缝的长香,在午后微醺的轻岚中徐徐上升。
那时我常对外婆说:“长大我一定孝顺你,有了钱都给你”。她‘呵呵’乐了一阵,脸上的纹路皱起忽又松下,最后总不免失望地说:“你现在这么说,长大后为必然吧?”
那语气似乎是在开一句不起眼的玩笑。
“不会!”我毅然回答。
“真的?”
“真的!”
她默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对自己的决心有着异乎寻常的信心,觉得外婆的疑虑总会被我击破。
然而我错了。
人渐渐长大,我反而习惯不了故乡简陋的生活,去外婆家的日子也变得寥寥可数。这几年,到时他常来我家小住几天。
我总嫌她罗嗦,不知道是人老话渐多,还是她从来如此,只不过我知道现在才发觉。总之,她常常在我看电视或打电脑时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总不耐烦地敷衍几句就催她离开;她常常回忆一般念叨我小时候的事情,似乎感慨我的变化,我听着总会长绳一种莫名的气愤。
有一天,我在书房。听见她在玄关处喊:“我要走了。”我应她一句,只听见半响没有动静,忽然,门‘?’一声关上,我这才明白,她要回家了。我心蓦然一怔,一种哀意绕上心间。她怕是失望而归吧,连她站在门口那一阵沉默,我都无法揣测她的表情。我生怕失去什么似的,跑到门口,向下望去曲曲折折的过道没有人影。再转阳台,看见不远处那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在缓缓离我远去,站在我这个角度,那个身影显得很小,像一片凋落的叶子似的。
最后,在一个转角处,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瞬间,我的眼眶就湿润了,想要追上去,但终究没有动一下。
我不仅是不孝的,也是个不守承诺的人。想起小时候那些话,这才明白纳兰容若所写‘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是这世上最无奈的真理。
有一天夜里,我对表弟说:
我好想不能像以前一样对外婆了,她一定很伤心吧。但你还小,正是心无旁骛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像我小时候一样一直跟在外婆身边?
我又说了我少年时的许多趣事,他被我感动,信誓旦旦答应了我。我稍稍安下心,但马上神经质地想到:不!他也是会变的,这世上又有什么会是永恒呢?我懊恼急了。
后来想了一夜,脑海里挥之不去外公模糊的影像,伴随故乡的夕阳。
我开始面对我的责任,行孝对我而言,是报恩,也是偿还罪孽,怎么可以假手他人?
外公故去了,留给我的全是天真原始的欢笑,即便是在他的葬礼上,我也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一丝一毫心酸的回忆。
我是参加葬礼的假泣者。当我明白死亡的含义,当我明白我的罪孽,外公已经不在身边了,一切都无从说起。
那天后,我觉得更该孝顺外婆,因为这不仅是对外婆的责任,也是变相对外公的答复。这是我从外婆的眼泪与背影中明白的。
中秋那天,接外婆来团聚,我再也抑制不住心绪,一头扎进外婆怀中,失声痛哭久久不能自己。
一轮皎照,晚风中有桂花香。我想起了那个葬礼。
葬礼结束后,人皆散去。
我感到寂寞,想起了外公,往常这个时候,都是他哄我睡觉的。
我沿着原路,我是知道外公埋在那里的,我想去找他。
攀行山路,天色一点点昏暗,但好像我怎么走,也走不到那个地方,我望着上面的山林,不知所措。
有些倦了,我就躺在一块石头上。
太阳依傍在远山,向四边八方发挥绯红的余光。
此时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思绪隐隐约约地涌上了心头。
最后,天色全暗了。
一轮明月,漫天璀璨的星斗,看得我迷迷睡去。
好像从山顶,顺晚风传来了外公的声音:啊奴儿轻轻睡,一宿到天亮。
道圆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会否时值中秋我与外公在共同仰视同一轮明月?
亦或是他的踪影早在十数年前的葬礼上就已‘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呢?
这样的事,已经很难说的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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