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少年短文散文
他,只是个贪恋温柔的少年。
既生于斯,长于斯,江南的一颦一笑,早已融作他樽前的女儿红,一倾而尽里,满满荡漾着如晓风如残月的缠绵。
他依红偎翠,吟风弄影,只识得秦淮画舫里纤纤素手拂起的霓裳羽衣。闲来按箫落,亦微微皱起西子湖心。长亭折梅,却非送友,只为辨识昨夜的微雪在梅花蕊里坠融了几多。
他也寻愁。只信手拈来那云霄孤月畔的一抹寒意,就深以为然地缀在那名为《伤》篇的诗眼。
一直,少年一直如此。
城东陌上的长亭,是他最喜流连的地方。春日里的陌上花发,黄梅时的绵雨如帘,还有,多情的人们分离时的缱绻。他时时携酒一壶,孤身来此。却只为拾得些许佳句,一斛闲愁罢了。
微雨垂檐。今日人影不现,只得以这朦胧烟雨,满地落花浮白了。少年倚在长亭一角,百无聊赖地想。
“可容在下入亭避雨否?”蓦地,有人声传来。
少年懒懒一笑:“便民之亭,不拒任何远方贵客。进来吧。”他已从这来客风尘仆仆的装扮猜出了他的来历。
拱手而入,来人笑了笑:“只是旅者而已,岂是什么贵客。”寻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了。
少年凝视着旅者,凝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敝旧的衣衫,一身的'疲惫与谦和。旅者也凝望着少年,俊朗年轻的容颜,鲜衣香囊,一身的傲气与自满。两人判若云泥。
少年突然道:“阁下是归乡?还是启程?”
“非也非也,只是生性不系之舟,独好四处领略名山大川。”
“那此行去何?”
“塞外。”
“塞外?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少年闭眼曼声而吟。半响,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递过手里的酒壶:“来,我请你一杯。”
旅者诧异:“请我?为何?”
“因为,我可怜你。”
“可怜我?”
“你年纪已不小,尚不知安家置业。这烟柳繁华地居然留不得你一顾。还一心想着奔赴那塞外苦寒之地。我怜你饱受奔波之苦,还不知享停憩之乐。”少年悠然道。
旅者先是一愣,瞬时嘴角也划过一丝微笑。也不争辩,施施然接过酒壶,仰首便是满满一口饮下。闭眸回味半响,叹道:“三十年的花雕,果然醇厚清冽。少年人,想必你是江南名门望族之后。当是已久居这烟雨绵软之地吧?”
少年微惊:“好眼力。此是我家传陈酿,我自呱呱坠地之始便居此地,从未离开。也幸是如此,饱览这江南风物,得享这人世无上逍遥。”言语间颇有自得之意。
旅者微笑:“江南确是佳景。也无怪乎你沉醉如此。只是。你去过那边疆荒漠之地么?”
“边疆?远方苦寒之地,有何钦羡!唯有白骨千里,飞沙漫天罢了。”少年冷笑。
“见过狼烟掩映下的夕阳么?狂风如战鼓擂城,荒漠砂砾时而成山,时而成谷。长河从遥远的绿洲流过,闪着比黄金更闪亮的光芒。偶尔有枯木曝于野,却更添了几分苍凉。雁阵声声,震落征人坚毅面容上的泪滴。黑云压城,残破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和着边角声在浩荡天地间回荡。”旅者娓娓说道,神情却变得庄严神圣起来。而一旁的少年,早已从不屑变成了专注,一时竟听得痴了。
“其实,我原也是这江南中人。亦是生长于此。少时也与你一般,醉心于这眼前风物。只因家道败落,落得流浪远方。却藉此得览天地盛景。原本我早已心若死灰,可似乎人一到了自己从未履足的地方,心境就变得奋发起来。盖是陌生的一切,最是能激起人潜藏的奋力。尤其是那离江南最为遥远的边塞,苍凉至极,但那远方的满眼凄荒,却是着实令我拾得生命辉火的柴禾。”旅者抬眼望了望亭外渐消的雨帘,“是时候了,现在我四处流浪,可走得愈远,我内心愈是前所未有的安定与平静。”
“对了,还有,谢谢你的三十年花雕。”旅者回眸,轻轻地笑了笑。
旅者的身影已在烟雨迷蒙深处模糊成一点,可少年仍是痴痴地望着那个方向。
双眸瞬也不瞬。
几日后,少年消失了。留下一张字条委托业已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看好家业。就这么,撇下了这江南醉人的风情,在这江南最醉人的黄梅雨季。
只是,在城西的茶馆里,有人闲聊时偶然提起,在某日的夕阳里,看到一个少年,单人独骑,消失在城郊向北的古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