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赵家屯散文
自幼就听父亲说我家在“九三”南边的大火房住过。那时候日本人修铁路,建大桥经常到村里欺压百姓。家里人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欺凌,便由亲戚介绍搬到延寿县青川乡的赵家屯。延寿地处蚂蜒河流域,几年后赶上地方瘟疫流行,当时医疗条件又差,我们一大户几股死了好多人,其中我们这股八口人只剩下父亲自己。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常常想起父亲来,想到他晚年老境颓唐的境遇,便产生了去一趟延寿的想法。清明节前,我和外甥一行两人动身了。
汽车在尚志客运站停了半小时,使我们有机会下车瞻仰赵尚志将军的铜像。将军的风采令我们惊愕不已;他胯下的战马昂首前行、神采飞扬,将军手持望远镜英姿勃发,好像现在他依然活着。我想,在那硝烟弥漫的抗日战场上,赵尚志将军就是这样的。
我们从延寿返回一小段路,途经延河镇来到青川乡。天已经不早了,又下着小雨凄凄历历,所以只能找一家旅店住下。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向北面开去。开了七八里便拐个直角西向而行。司机告诉我们对面的村庄就是赵家屯了。过了柳树河上的西四桥不远来到村子后面停了车。
那是一座三面环山的小村庄,离村十里左右便是山脚。村庄的街很直,看起来规规矩矩方方整整的。一条笔直的砂石路从屯子中间贯穿南北。我们下了公路顺着砂石路向村中走去。屯子很静,外面很少有人。我们左右看着想着当年住的`位置。猜测着是南街还是北街,是东头还是西头;但是我们都无从知晓,因为父亲没有说过,七十多年了屯子和原来一定有一些变化。我们在南街遇见一个叫吴德福的老人便和他兜搭起来。他是本村的老户,清楚七十几年前那场瘟疫。他说有一个王姓氏家在这里死了好多人,后来又无奈搬回到“西荒上”。他还知道我伯父王梁的名字,知道我们家那时候住在后街道西,原来门前有一口井,前些年囤上了。我和他说起死去的那些亲人坟墓,他说不清楚,他只说村北有一处无人管理的公共墓地,前些年砍了树用推土机推平变成耕地了。村南原有一座坟,后来也平了。
我们在村南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向北走到后街,看着道西几座旧瓦房。房子是改革开放不久盖的,当然不可能是父亲他们当年住的房子,但是地方不会错,就是这里———地图上标明的村子不会错,吴德福老人说的也不会错,就是这里,一大户百十口人的生离死别就发生在这里。在这里有过迁居来短暂的欢乐,有过对未来美好的憧憬,然而更多的还是失望、无奈、疾病和死亡,还有那可悲的永别亲人的痛哭。治病无方,求生无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我的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先后死在这里,他们的母亲,父亲的结发妻子也在悲痛中死在这里。大哥死的时候二十一岁已经订婚了。对于他们而言正是人生的韶华之年,可谓黄金岁月,七彩人生将要拉开序幕;而对于大人,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伤痛啊。那时候,父亲四十多岁,他晚上带着铁锹到坟上去听,听坟里如果有声音再掘出来。可以想象人到了什么地步。我们看了好一会,想要看到当年的遗物来,但是没能够,无奈又顺路往村北走去。
春寒乍暖,万物将要复苏,大地的积雪早已化净,露出黑色的土壤来。田野里苞米杆还在散落着,水田地里收割机收过的稻茬一尺来高分外醒目。北风微微地吹着,身后的村子也和田野一样寂静。
我俩顺着公路往西去了一会儿,看到公路北坡上是一个黄石头碾驼子有一半埋在土里,不远处的路南还有一扇磨盘。可以断定,是村子过去制米、磨面工具。当年父亲他们就用它们制米、磨面,他们对这两件东西再熟悉不过了;这两件东西对于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也同样非常熟悉。只可惜它俩不会说话,不能把他们当年制米、磨面的情形说出来。我想,这也许就是和我死去的亲人们有关的唯一物件了,但是它们太重了,我无法把它俩带回去,只能让它们面对苍天向路人诉说那曾有过的令人悲哀的往事。
我望着高高低低的田野想要找出他们的坟包,可是哪里看得见呢?七十多年的雨雪风霜已经把他们移为平地。我后悔在父亲活着时候没有问问那些坟埋在什么位置,竟使我现在连大致的位置也不知道。我想,早在我幼小时候坟还不可能平,还应该找得到,可是为什么没有来找呢?大概是因为生活太困难吧,又没有直达的火车,坐汽车要花很多钱;再则这里是个伤心的地方,父亲实在不愿意再来,不如忘掉好些。
七十多年前,他们在这里活动的形态他们喜怒哀乐的表情及说话的声音,早已封闭在这块天地记忆的屏幕中,我们无法打开它,无法把他们复现出来。是的,他们从这里消失了,就连无法打开的封闭资料也不存在了。光阴荏苒、岁月悠悠,他们长眠于地下永远不能再来,可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我禁不住放开喉咙呼喊:“唉——,唉嗨——……”田野没有回音,远处的山林也没有回响。我想,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许能看到我,能听到我的声音吧。我真希望我能穿越时空,使他们看见和听见他们的亲人在今天来到这里呼唤他们——如果真能这样,那也算是使他们在漫长的沉寂中得到的一点安慰了。
事实上,在那年代疾病流行的蚂蜒河流域,惨遭不幸的有千家万户,而我家只不过比较典型罢了。我们只是那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中千万个不幸家庭中的一个。“俱往矣”,那段历史已经过去了,瘟疫不会再流行,中国人民也不再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奴役。如果真有所谓灵魂,那么他们就一定能看到社会的变化,人们生活以及健康水平的提高。
中午时候,我们步行离开赵家屯,走的时候实在依依不舍,觉得时间太短了,来到盼望已久的地方只呆了半天。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亲人坟墓的确切地方,但毕竟和他们很接近。站在这个地方也总能得到一点慰籍,可是我们终于迈步上路了。踏上柳树河上西四桥的时候,我们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去:整个小村庄在阳光的沐浴下寂静而安宁。这正是用午餐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着:别了,赵家屯;别了,地下的亲人们。祝愿村里的人们生活更美好,身体更健康,不再像旧中国时候那样生离死别;愿死去的亲人们在地下安息吧!在不远的将来,我一定还来看望你们,而且要带着晚辈们一同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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