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角吹寒·好人散文
手头有三页“兖州好人”季学孟的事迹材料,通讯报道的范式,所有孝老爱亲里的泛泛之词。我拟好心中的提纲,就像把熟泥已拉坯成型,只差与之正面接触,和事迹所需的鲜活故事补充到里面,然后敷粉成器了。
朋友陪我找到他租赁的大杂院,收废品的占据大门口,卖炭的黑了半边院子,季学孟的家是一间水泥板房。橱柜和杂物垛在中间成了一道简易的山墙,儿子媳妇在墙的这边,床上空空荡荡;墙的另一边是一张老式床,两位老人休息的,一挂淡蓝的蚊帐,成了房间里唯一醒目的色彩。
家里除了八十多岁的季学孟外,他的三位家人皆是二级智障,看来锁定的采访对象只能是季学孟了,尽管朋友说他耳朵聋的很,也不善言谈。
季学孟不在家,儿子主动出门去找了。儿媳月梅一脸笑意地给搬凳子,婆婆找了两把蒲扇,一把递给朋友(她们是一村的),一把给了自己的儿媳,儿媳又转让我,我忙以记事本为扇,还给了她。婆媳俩衣着朴素,倒也干干净净,乍看之下,与普通乡妇没有什么不同。
季学孟家来了,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花白的面容。人很清瘦慈祥,灰蓝的确良上衣穿在身上有种搭在衣架上的感觉。朋友几乎俯在他耳朵上才说清我的来意,他发出的声音是嘶哑,含混不清的。一个电话叫走了朋友,唯一的翻译也不在场了,与老人沟通交流成了麻烦事。他微笑着,等待着,我一直空白的纸页何尝不期待笔尖的奋笔疾书。很费劲地问了两三句,我的心已下沉到底,不禁颓然地在想:随便聊聊吧,就当走了一趟乡下的穷亲戚。
一家人团坐在我身边,就像聆听老师教诲的小学生,专注而真诚。感觉那儿子还有点精灵气,就套着和他攀谈,期待他吐露一些父亲孝敬长辈,拉扯他们姊妹的辛苦往事。也许我这个业余作者本不在行循循善诱地引导,问一句,答一句,总之是一句:父亲好,对谁都好。忽然,窗外的邻居喊他抬东西,一去不回头,似乎我深深期待的那些催泪的生活细节也一去不回,再也不会风生水起了。
二级智障的概念不再模糊,一目了然,我的话题也只能停留在这个水平。前一阵子,老人住了几天医院,谁也说不清病因,嗓子哑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舍得去看,家里的收支还是他管着,地里的活计干不动了,渐渐交给儿子儿媳。地上躺着一袋发了芽的土豆,几个冬瓜,是老人骑着三轮车赶集买的,都是时令里最便宜的菜蔬。多年的节衣缩食,老人的身体十分羸弱,医生说他缺乏营养,才破例每天早晨沁两个鸡蛋。一家人还沿袭着乡下一日两餐的旧习。平时很少吃肉,过节了才吃顿肉馅的饺子,这些都是儿媳断断续续说出来的。
月梅坐在季学孟身边,像他的女儿一般,老人的衣物都是她洗的。她说炒的菜不能放辣椒,爹不能吃辣,然后指着案板上一瓶辣椒酱说:这是爹给她买的,她喜欢吃辣。她有些自豪地对我说,为了省钱她学会了蒸馒头,并端出来展示。她的每锅馒头要蒸四十分钟,不过看上去还是灰头土脸的不启发。也许见我的.谈话对象落在儿媳身上,婆婆在一旁殷勤地给月梅打起扇子。
每天冬瓜土豆的吃,够不够呀,我问月梅,她说不够,爹吃不下饭才吃鸡蛋的,我们都不吃,回娘家时,妈会给我炒鸡蛋的。她自言自语地一再强调着,爹一顿只吃半个馒头,现在菜也不吃了,这似乎很让她担心。的确,人到了这把年纪,没有饭力撑着,很令人堪忧。
随着西城区的扩建,她们村也要搬进社区了。月梅高兴地对我说,分房拾阄是她代表拾的,她说拾不好别怨我就行,爹答应不怨她。拾了个二楼,老人住着也方便,手气还算不错。她关切地向我打听:快搬了吧!我说:想住楼了?她使劲地点点头,神往着近在眼前的希望。我问:在这个家里,你过的好吗?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好!婆婆在一旁也随声附和着:好,怎么不好呢。我望着这对婆媳,那的确是两张没有抱怨,委屈,也不艳羡什么的脸,单纯的像没长大过的孩子。
眼前的两个女人是有福的,村里人说的,对于有福的评价标准人们往往走两个极端。一端有着王熙凤般的荣华与精变,一端不过守着拙笨,愚直,贫寒,却尽得自家男人的呵护疼爱,于无知处求吾乐。但这需要一个好丈夫来给予,季学孟是有此丈夫气的,这并不同于怜香惜玉,执手相牵相携中,是好人的担当和内心真正的慈悲。
听说老人上过两年学,我把材料递给他看,也不至于冷落了。还不甘心自己的无功而返,指着季学孟的名字,让月梅问他谁起的,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想,他用一生的行动诠释了孝老爱亲,与我们孔孟之乡的孝悌恭谦是否沾点渊源。老人沙哑地说:父亲起的,学就是个辈分,孟就是个名字,没别的意思。唉,这世道,很多人言语庄重,引经据典,但行为非常“幽默”,而他老人家,连这根拔高他的稻草都不会给。
最后,我指着“大好人”三个字,大声问:“高兴么?”他知道那是对自己的赞誉,眉笑眼开地点着头。
朋友来接我,谈起麦收时,季学孟老人找到村里,地邻种的桃树扇着他家一垄麦子,他怕割麦时刮拉地邻的桃树,引起纠纷伤了和气。大家都在等待安置,搬住的七零八散,也联系不上。没办法,只好用绳子拦着强势的桃树枝,割了自己低矮稀拉,麦穗干瘪的麦子。做与世无争的好人真不容易啊,听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朋友掏出一百块钱放到季学孟手里,叫他先去看看嗓子。老人一家起身相送,我被一种情绪感染着,心灵静止到太荒;身后,那个苍苍然老去的躯体里的人性辉光,镀亮了无数个深埋着的,原始的我们。
我喜欢这样一家人。在物欲横流,蝇营狗苟的不胜寒里,在鬓影衣香,鱼龙漫衍的遍地荒凉的须臾,在心事过重而走不动时,在满身的眼睛都看不够的世界里。那些原真的本质,有着民歌一样的生命力,对大我小我都是一种增益,也是整个民族素质的夯歌。
在愉悦的相处中,我不再是置身事外的冷静采访者,自己最终也成了一种氛围的考察对象;文字不是随意拉坯的熟泥,它因人遇事而赋形成器,而我也会深深地装进器物里,我和文字在人生三昧的道场又得一次生命的塑造。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甘苦,都是无可取代的庸甜俗香的回味,我没有如愿详实地探知季学孟老人的过去。现在,儿子儿媳听顺于他左右,分享他孝老爱亲的余绪。比之于很多各怀心事,互猜心思,拆拆合合的亲情,一家人守着自己的本分、朴实,干净,却有着知足、和谐、愉悦,顺应着天意人心的天伦之乐。
一物自荷皇天慈,相信眼前所见,就是一幅最好的,皇天不负好心人的慈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