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板数散文
蛇年春节,我是在渭河北岸土原上的老家度过的。初八夜里,天下了小雪,窑洞很暖和,火炉上的壶水滋滋冒着白气。我和从城里打工回来的妹妹、读大学放假的外甥女,陪老母亲依偎在热炕上,像停泊了多年的游子梦。我浏览博客,问候在美国的小孙女生日,她仨围着大瓷盆剥豆芽,悠悠地聊着亲戚邻里的旧事。母亲时而说出些连句押韵的土话,惹得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我是在早年的乡间,隐约听外婆说过这些话,眼下又在听老母亲说起,母亲说是外婆念的板数,是几代先人口口相传留下来的。外爷曾是秧歌队的伞头,能歌善舞,他唱的多首民歌被当地音乐家录制,收入地方史志。我记得有一首是《摘椒》:“姐儿门前一树椒,有心上前去摘椒,又怕被刺儿扎着了。”大舅和三姨也能在自乐班里唱整段的秦腔,其中的传统剧目《张连卖布》戏文唱道:“你把咱的大犍牛卖钱做的啥?我嫌它长犄角光抵咱娃;你把咱的大花猫卖钱做的啥?我嫌它逮老鼠不吃尾巴。”母亲说的板数,可能是快板与数来宝一类民间文学形式,是童谣,是民歌,也是乡谚俗语,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诗,是庄稼人闲聊时的莫大乐趣。
头一首,是说爹妈盼女儿的,绘声绘色:大(爹)盼的六女来,长杆烟袋吃出来;妈盼的六女来,龙头拐拐拄出来;嫂嫂听着六女来,倒坐门槛不起来;哥哥听着六女来,上房揭瓦不下来。哥哥哥哥你下来,不吃你烟,不喝你酒,凉水点点不搭口。大(爹)妈盼的六女来,六女家事也没干,娘的气也没咽。正月盼,到腊月,六女家事干完了,娘的气也咽了。拄拄棍,摔纸盆,哭黄天,孝布手帕搁了一蒲篮,眼泪流下一大摊。
第二首,说的是说媒的事,活灵活现:门闩当当,黄狗咬的汪汪。咬谁哩?咬你媒儿大哥哩。大哥大哥你坐下,让我黄狗先卧下。我娃没长十七八,拿不了钥匙当不了家。大(爹)妈呀,你们甭愁,半夜起来梳光头,前头梳个压压尾,后头梳的一盘楼;前后院里齐打扫,鸡娃狗娃都喂饱。
第三首,是说花媳妇的,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红公鸡,绿尾巴,借你胭脂没粉搽;借你油,梳光头;借你马,请大嫂;请下大嫂哪里坐?桌子板凳没一个。叫个贤儿端板凳,塌了贤儿脚指头。贤儿哭的不吃饭,贤儿贤儿你不哭,大(爹)妈回头给你问个花媳妇。花媳妇,不出奇,一脚蹬到炕洞里;第二早上掏灰去,掏出来一个脑瓜盖,脑瓜盖上一支毛,老鼠叼上满院跑。撂到烟囱,向上翻腾;撂到窖里,老鸹往上吊哩;撂到井里,老鸹还往上请哩;撂到红嘴头,把老鸹尻子磨得红赳赳。
还有一首是说嫁女的,很浪漫:红公鸡,绿尾巴,跳过崖,接手帕;织下手帕进庙门,庙门底下住大人;大人问你谁家女?女是吴家的好丁当。吃干馍,喝米汤,喝的喝的哭恓惶;眼泪滴到石板上,石板开花是海棠;海棠河里洗衣裳,洗的净,槌的`硬。打发哥哥进城去,去呀骑的花花马,回来坐的花花轿,一百龟兹(唢呐)一百号。
母亲一遍一遍说,我一字一句敲打键盘,记下了这些板数。是母亲在说,也是外婆在说,外婆的外婆在说。也说给妹妹,说给外甥女,说给外甥女的外甥女。它是一代代母亲们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命运。母亲今年近八十了,白发苍苍,大字不识一个,所念出的板数,却让我这个写诗作文的儿子为之倾慕。而我远在美国的属蛇的儿子,过年发回来“蛇年快乐”的祝福短信,儿子是读得懂祖母板数的,也指望生在美国土地上的小孙女也能懂得。民间诗文原是从粪土里长出来的,是《诗经》,是民歌,是信天游,是正经文学的母本,是民族艺术之根。像重新发现似的,我觉得其中鲜活的土话太有意思了,太有审美趣味了,简直像金子般的语言。
雪在静静地落,万籁俱寂。打春时节已过,春泥的气息弥漫在渭北老家的土原上。母亲板数里唱的事情,也许是封建朝代乡间的事情,民国年代乡间的事情,也是半个多世纪里发生在乡间的事情。尽管老家自然经济的农耕时代在机械化耕作的潮流中隐退,牲畜消亡了,儿女姻缘的习俗逐渐蜕变了,而亲情及人情世故的脉气,人与自然的依存,人与土地的血脉相连,是永远不会变异的。春种夏管,秋收冬藏,四季更替,花不记年,人老而土地不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间的又一缕春阳,就在老母亲所唱的板数里,和着带草木味的袅袅炊烟在大地上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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