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西散文
整个冬天,在每个寒冷的清晨抑或是灰暗冰冷的黄昏,我的心绪被一些回忆的镜像所冻结。因为那条河、河上的老河滩、手推车的车辙、寒霜凝白的头发和胡须、老家硕大的白菜窖、那个村……以及那个城市。一切的一切,朝夕之间在我的心房坚硬的直楞着,并且随着气温的降低,尤其是雪花飘落的时候,都如同老屋房檐下的冰溜子,冰冷所有的阳光。以至于我心房被这些冰冷的坚硬刺的麻木,愈发捋不清这些回忆的顺序。
所以,我在已经过去的冬天里,似乎一直在等待,也许是一片阳光,或是一股暖流。只要是能温暖那些冰冷的记忆,让那些记忆能够捋清就是我等待的。
在惊蛰过后的一个正午,土地冻融之间,我躺在老家的土炕上,沐浴着明亮温暖的阳光时,我的心房豁然地敞亮了,温暖了。
所有的回忆和三十年前有关,源于家乡的那条河,那条河的河东河西。
那条河因为三十年前把水引到200公里之外的T市而著名。也正是引水才使河两岸的村落不被洪水泛滥所威胁。才得以在河东而居的老家,老家的父辈们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着只有河东才盛产的白菜,河西的人们在沙性化土壤种植着只有河西才盛产的花生。那条河养育着两岸的人们,却是这样的泾渭分明,这就是河的神奇,或是土地的神奇。
那时每到冬天,年近六十的父亲总是日复一日的把白菜推过那条河,推过那条干枯的老河滩。刚上了初中的我,总是在老河滩那一段路,用一条绳子拉着独轮的手推车,和父亲穿过寒冷与静寂的清晨,把父亲送到河西的村子。看着父亲干瘦的身影穿过村子的街道,我才顺着那深深的辙迹回家上学。
父亲是把白菜推到一个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去卖。那村在我以及我的父辈,还有我家乡所有的人们眼中,犹如改革开放前内地人眼中的的香港,富裕和特别。虽然以村命名,确切的说,是一个特殊的部落。这个部落的来源地因为代表国家,因为生产钢铁要在我的家乡采挖铁矿而形成。那村的人们,有着家乡人羡慕的国家正式工身份,有着安稳的工作和家乡人眼红的工资。父亲把白菜推到那里去卖,为的是卖一个好价钱。
第一次走进这个村是一个周末的清晨。也许,是见证了父亲每天冬天的傍晚7、8点钟,甚至最晚10点钟的冒着大雪回家;也许,是要见证那个村子的繁华和时髦的衣着。顺着熟悉的老河滩、熟悉的车辙,穿过河西的村子,走了将近3个小时,在太阳升起一杆高的时候,来到了那村的市场。
说是市场,其实就是在一条宽阔的油路两边。我第一次见到了高楼,耸立的高炉烟筒,还有这里的人们。在上班的潮流中,都是崭新的“飞鸽”自行车,都穿着清一色的灰色工作服,工作服的右前胸都印着红色的“SG”标致,我也第一次知道,标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这象征是我当时眼中的高贵。
这里市场10点以前很少有买菜的,只有在10点过后,才陆续有了买菜的人。接近中午,是最热闹的时候。我看着父亲从手推车的扁篓中拿出拾来颗白菜,摆在马路边的一块麻袋片或者尼龙袋上,而我及时的把扁篓中白菜用棉被盖好,以防风吹或这冻坏了白菜的成色。接着父亲就是近乎虔诚的迎接着买菜人审视和挑剔的目光,我从这目光中总是看到傲慢,我不敢正视那目光,惶恐不安的同时感觉这目光就像老河滩的石头一样冷。男人们一般都是一手拿着香烟,一手随意的把白菜放在秤盘里,很少讨价还价。女人们则是在审视摆在地上的白菜好长时间,或者转身而去,或者当眼光转向车上的扁篓时,我就机灵的掀起盖在上面的棉被,讨好的让她们看到新鲜的白菜,讨价还价后才能决定买和不买。每次完成一笔卖菜的交易,只有在父亲把钱拿到手里的时候,我才有一种安慰和满足。
当中午的热闹过后,如果不能把白菜及时的卖完,一般只能等到下午四五点钟之后了,除非遇到了这里食堂或者饭店大的买主。这之间的空闲时间,我小心翼翼的走完这个村的所有街道,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做“燕春楼”的饭店,还有这里的电影院,感觉比我所在河东的县成电影院还要大,海报上写着新鲜的电影。当时继《少林寺》之后,我追捧的《少林小子》、《南北少林》总是比县城提前几天放映。
傍晚的卖菜总是有低价处理的倾向,好在可以看到那些光鲜时髦的女人衣着。那些沐浴后的洗发香波味道在寒风中格外扑鼻。
之后两年的冬天,只要是周末没有要紧的事情,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雪,总是和父亲推着手推车到这个逐渐熟悉的村子。因为家里一切的希望都要从屋后硕大的菜窖,把一颗颗白菜沿着老河滩、沿着深深的车辙,撵出这个村子冬天的第一缕阳光,抹掉父亲头发和胡须上的白霜,虔诚地递给这里的人们时才有可能实现。
我不仅懂得了怎样迎合各种的挑剔目光,还知道这里的老人很少,都慈善祥和,除了衣服以外,感到亲切和熟悉。孩子都是说着标准的京腔。如同我一般大的学生,除了当时流行的喇叭裤和墨镜,总有着一种优越在举手投足间流露。而我,对这里的印象,不单是和同龄人的距离,还有更多的买卖公平的模糊,不知是因为那个冰冷傲慢的目光,还是冬天冰冷的街道,或者是我虔诚的自卑。我羡慕这里人有国家固定工的身份,下班后还可以洗热水澡,住着舒适的楼房。感觉到和他们的遥远,也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具体排斥什么,我说不清,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他们这些一定不是我以后所要的。
长大的过程,也许是因为脚步的加快,抵达对岸的时间才逐渐变短。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身体不足以把车撵到对岸。上了高中的我,就骑着自行车驮着白菜在每个冬天的周末来到这个村。上班的潮流中,各种各样的摩托车逐渐取代了自行车。在闲暇的时间里,总有轰鸣的幸福250摩托车飞速的穿过街道,上面是和我一样大的男生和女生,女生的尖叫和轰鸣声使我感到了这个村异样的跃动。
而我的目光还是谨慎,内心却有着窥探的欲望,窥探我还没有完全明白的问题或这里的鲜为人知,包括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同龄伙伴都有这样的心理。我窥探到这里和我同龄的男生,放学之后的傍晚,偷偷的避着大人,穿着工作服去录像厅,据说那里放的电影在电影院都看不到。我其他的伙伴,神秘的对我们说,窥探到“燕春楼”饭店玻璃门的推手是女人胸部的形状,一按凸起的部分门就开了。而最惨了窥探,是一个伙伴因为在厕所越墙到女厕所窥探,除了被惨打,还被这个村关了一周的拘留。
让我近距离的走进这里人生活的地方,是一个经常买我菜的男人。那次是他上班的时候让我把白菜在空闲时间送到他的家里。我按照他说的几号几门几楼,敲错了三次门才算找对。敲错们的.时候,都说不认识那个人,并且都是戒备的眼光看着我,随后及时的关上门。那时候,我们称他们居住的楼房叫做家属楼,那个被关了一周拘留的伙伴戏称这里为“兔子窝”,因为家属和“家鼠”谐音,我们当地的土语“家兔”就是就“家鼠”。我们养家兔都是用铁丝编制几层中间隔开的,把家属楼称为“兔子窝”倒也形象逼真,不过有贬斥的心理。
因为一件事情,让我对这里的青年人产生了愤怒。一个热闹的周末,我的整车白菜被一帮穿着怪异时髦的男女抢购而光,以至于我忙的顾前不能顾后。我兴奋地数完钱时,才发现比以往少了三分之一的收入。一切都明白了,我默默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菜叶,在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突如其来的好运也许充满了欺诈。
在我高中毕业考入大学直至工作后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一直没有机会穿过那条河和曾经的老河滩,也没机会到达那个村。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几乎淡忘了曾经的一切。
近四五年来,因为工作的变化,我往返于把那条河的河水引入的T市。这个和我同饮一河水的城市,我始终认为是能够融入。我将近每年一半多的时间在T市。我可以开车熟悉T市的每条街道,也认为熟悉了T市的风俗和人情。从我喝上这个城市的第一口水,却没有家乡那条河的淳厚时,我是迷惘的。这种迷惘总是当我喝了这个城市用家乡的那条河酿造的“帝王风范”酒时,变得迷离和不安,不管醉与不醉。我终于知道,我融入不了这个城市,最终打消了在T市安家的念头。尽管家乡通往这个城市的高速路,可以让我短时间抵达这个城市,如同当年抵达那条河对岸,时间能够缩短,但始终有距离和时间。
去年初冬的一天,那个当年被关了一周拘留的伙伴邀请我,吃饭是在那个村的“燕春楼”时,我正回老家看望年近90的父母。坐在老家的土炕上,三十年前的那条河、那片老河滩、那个村的一切,连同那目光以及让我愤怒的人和事,在在我的眼前晃动着。那条河已经因为家乡的经济发展和环境生态的进步而改道,那片老河滩也被一个人工湖代替,人工湖被家乡的人们赞誉为西湖,可见环境和绿化的不同凡响。当年老河滩上的“二道坝”,改建成了一条横贯南北具有防洪作用的快速路,我从老家开车5分钟时间就到快速路进口,从这条快速路直接上高速就可以2个小时抵达T市。我驱车从我老家上快速路沿着一条连接东西两岸的现代化大桥到达那村当年的街道,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
河东河西,三十里三十年,3小时,10分钟。时间,流动的、变化的概念,距离随时间变化,这距离要拿什么去衡量?
我安静的平视这个村的街道,似乎还是当年的宽度,不过是坑洼不平了。依然大多数是穿着“SG”标致工作服的人们居多,人们的表情平和自然,我没有看到那种冰冷的目光,或许我不是卖菜的原因。道路两旁新建的楼房却没有超过家乡城市的高度。当年的电影院还在,不知是不是和家乡的电影院一样,已经没有电影了。走进饭店大门的时候,我留意门的把手,没有当年伙伴说的情景,本来我当时就怀疑他说的是撩人的假话。
这顿饭是我认识这个村以来最安稳的一顿饭,当年只是当街吃上豆腐脑和炸饼,所以没有在屋里吃的安静。我特意点的家乡菜“白菜豆腐”,十足的老家味道,忽然感觉也许就是我当年卖的白菜做成的。
如今,我依然在家乡和T市之间往返着。在高速路,在河西河东的快速路,经常思索着距离和时间的概念怎样更短,尽管总是找不到衡量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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