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证书散文
那天下午，我抽空回去看父母，母亲很高兴，看我一头的汗，赶紧递给我一把扇子。我说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开空调，母亲说我们不热，你要嫌热就开吧。确实，父母不喜欢开空调，也不全是为了节省，他们至今都不习惯空调制造的那种人为冷风。
我问父亲呢，母亲指指阳台，于是走过去，他在阳台上的小桌前坐着，戴着那副深度老花镜，好像在写着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后，我问父亲写什么，父亲笑笑，刚写，写好了给你们看。我也不多打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母亲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父亲喊道：“哎！老头子，把你的证书拿给儿子看看。”父亲没有反应，因为他连头都没有抬。我问母亲看什么证书，母亲一脸的兴奋，“市上给你爸补发了劳模证书。”爸爸还是市上的劳模？怎么没听说过，待要问个明白，母亲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把你的劳模证书拿出来，给儿子看看！”又回头对我说：“你爸的耳朵越来越背了。”这回父亲听清了，脸上露出喜滋滋的笑容，“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老皇历了。”嘴里虽然这么说，还是站起了身，“我去找，我去拿。”说着走进了卧房。
父亲今年78岁，退休已经将近20年。几十年来平平淡淡的工作，平平淡淡的退休，平时又不多话，只是喜欢看报，尤其是《参考消息》，几十年一直订阅，从未间断。
我们儿女对父亲的了解实际上很肤浅，不过把各种往事的碎片细细整理一番，还是对父亲人生轨迹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
父亲的老家在农村，或者说我们的父辈大多数都出自农村。父亲的爷爷是一个药材商，在兰州、太原经营着几间小有规模药铺，家境还算殷实，但是到了父亲的父亲这辈，日本侵略，兵荒马乱，土匪横行，民不聊生。有一年父亲一家被土匪绑票，祖父被吊在屋梁上，土匪逼迫他交出钱财，祖父不肯，皮鞭在他的身上纷纷落下，只打得遍体鳞伤。那时父亲还小，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世上残暴的一幕。三天后祖父他们被放回了家，他们还纳闷，没有给钱怎么就放了呢？可是等他们回到家中，看到屋里屋外被翻了个底朝天，一片狼藉，地上挖出了大大小小的坑，钱物已经被掠夺一空。
从那以后家道中落，也算幸运，解放后评定阶级成份时给了个中农，是团结的对象。家道败落了，父亲打小就没能读过几天书。解放后，父亲读完了初小，他学习非常刻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但是家里没有钱供他继续上学，家里的地也要有人种，他只能在田里帮大人干农活。为了生计，也为了走出农村，祖父决定让他出去闯闯，于是他离开家来到了城市，那年父亲17岁，算来应是上世纪的1955年前后吧。
到了城市就得有活干，经老乡介绍，父亲在一间铁匠铺当了学徒，那时的学徒是没有工钱的，掌柜只管住宿和伙食。父亲是一个勤奋的人，他既要给掌柜家做家务，挑水、劈柴、烧火，又要学打铁的本事，每天起早贪黑，从不叫苦叫累，技艺也大有长进，掌柜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不爱说话的毛头小伙。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父亲仍坚持读书，他报名参加了夜校，白天干活，晚上到夜校学习，还练出了一手好钢笔字。
1956年，全国范围开始大搞社会主义改造，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了公私合营。就在此时，父亲进入一家机床厂，在进厂的考核中，不到20岁的父亲，他的钳工、热处理等各项技能竟然名列前茅，连那些年长的老师傅都不敢相信，但是看到实实在在的工件，他们都直夸，这个小伙子脑瓜子灵光，踏实，手艺好，一定有前途。
父亲很珍惜这样来之不易的工作，过去他是私营企业的学徒工，现在他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是国家的主人公。工作中他兢兢业业，经常加班加点，他善于学习，技能提高更快，不久就升到了8级工。现在我们讲大众创新，那个时候，作为主人公的工人阶级，他们更是满怀激情，在极为简陋的条件下，进行了很多技术和工艺的改进、创新活动。只有初小文化的父亲，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热情，也搞了许多发明创造，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
父亲曾讲过一件革新的事情，那时工厂使用的冲裁机床几乎没有任何自动化可言，为了降低劳动强度，他打算搞一套自动计数装置，说干就干，没有任何参照，自己动手画草图，手工制作齿轮等部件，经过反复试验、修改，一套可靠的计数装置成功了。这种技术在现阶段已经非常成熟，随便购置一套相应的装置，装在机床上就能用，简单而且可靠，而且这种装置对于现在的机床来说已经是标配的功能。可在那个年代，对于没有学过任何专业技术、农村出来没几年的父亲，其难度是可想而知的，即使让我这个工科出身的学生，从零开始设计一套这样的装置，也未必比父亲思路来得快，也未必能做得出来。
我曾经问过他，有专利吗？给钱吗？父亲笑笑，那时候没有专利这个概念，更别提钱，我们就想着怎么为国家多做贡献，根本就没想过钱。
父亲的才干、父亲的勤奋、父亲的.执着，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誉，但是他从不止步。后来工厂任命他为生产科科长，再后来又做劳资科科长，但都是“以工代干”，只是一名没有干部身份的管理干部，因为他没有任何正规的学历。这一干就是几十年。后来厂长换了几任，但是不管那一任领导，都不会想要变动父亲的位置。直到退休，厂里仍要返聘他，厂长说过，别人走了可以，你要是走了，厂里的生产就转不起来了。后来父亲年纪越来越大，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次提出告老回家，这才和同志们依依惜别。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按时下过班，早早地回过家，为此母亲多有怨言，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每天很晚，父亲回到家，母亲赶紧给他下面条，端到他面前，父亲端起热腾腾的捞面，“呼啦、呼啦”大口地吃着，母亲在旁边不停地说道，“慢点，慢点，别噎着，还说不饿！”有时天突然下起大雨，父亲还没有归家，母亲就让我们给父亲送去雨伞，怕他淋了雨着凉生病。
父亲很正直，也很严厉。他当劳资科科长的那段时间，难免有人上门送些礼。有一次父亲回到家，看到有人送来的礼品，过去的礼品其实很简单，就是几样糕点而已，但是父亲很生气，要母亲必须给人家退回去。并且给母亲立下了规矩，任何人的礼都不能收，该办的事一定不会亏待谁，但是不该办的事，无论任何人都不能办，这是国家给的权利，不是那个私人的。
父亲正直的人格，敬业的精神，对我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
过了好一阵，父亲都没有出来，母亲是个急性子人，大声催促着。父亲出来说：“证书放哪了？我怎么找不到。”母亲拍拍前额，说：“哎，忘了、忘了，看我这脑子，是我放的，我去拿。”很快，母亲捧着一本朱红色的证书，走了出来，那本崭新的证书上赫然印着烫金的大字，“××市劳动模范证书”，我问道：“不是快60年了，怎么还这么新？”母亲告诉我，前一阵市上进行了一次劳模摸底，对解放后的劳模进行重新核实、登记造册，统一发放了新的证书。“市上还出台了相应的规定，老劳模可以享受很多优惠待遇呢!”母亲看上去无比兴奋。
父亲也打开了话匣子，讲起了当年评选劳模的细节，他神采飞扬，一下子显得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天斗地、大干快上的建设年代。我也好像看到一个憨实的年轻人，正站在机器旁，挥汗如雨，精心地加工着每一个零件，编织着美好的未来。
说道当前的现实状况，父亲心情沉重，无不惋惜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到工厂当工人了，虽然设备越来越先进，但是没有好的技术工人那怎么能行呢！
父亲这话真是说道了要害之处，我去过很多工厂，也有这样的同感，很多年轻人不仅不愿进工厂，即使进了工厂也不愿好好学习技术，许多先进的机床没人能够操作，或者不能发挥其应有的效能。年轻人都很急功趋利，一有机会就远走高飞了。这是我们的实体企业，尤其是制造业的现实之痛啊！
我一直没有插话，望着父亲，他已是满脸皱纹，头发已经花白，身体比年轻时好像矮了许多，但是他的思想没有落伍，他的形象依然是那么高大。
临走时，母亲告诉我，你爸爸最近心血来潮，在写回忆录呢！难怪我进屋时，父亲在埋头疾书，却也是回到了那难以释怀、为此奋斗的火热年代。
是啊，每一个年老的父亲都有一份值得自豪的往事，我的父亲平凡，平凡中透出伟大，父亲的荣耀让我们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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