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器散文
一直以来,人们,包括我,都有一种错觉,石器时代业已遥远了,遥远到那个刀耕火种、茹血饮毛的原始社会。
这种概念,曾几何时,来源于千篇一律的教科书,且深信不疑,不要说粗糙的旧石器时代,就是精致的新石器时代,也随同历史的烟尘,落下,淤积,深深地掩埋在地下的厚土里,不见天日。
相反,对视线里鲜活的石器,却视而不见,无论如何,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敢意识到,古老的石器时代,并没有消失,一直在延续着,生动着,存在着,合理着,就在我们生活的身边,起码在乡村是这样的。
完完全全淡出视线,也就是近二十多年的事情,或许还要晚。我向来坚信,就是现在,在某个原生态、不被所谓的文明侵蚀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一个完完整整的石器生活圈,存在于山明水秀中,散慢地、自然地、忘我地鲜活着、古老着。远比我记忆中的乡村石器,还要纯粹,还要温暖。
我记忆深处每每浮现出的乡村,石器是普遍的,也是普通的,几乎遍布乡村的角角落落,涉及乡野生活的方方面面。一触及石器两个字,许多熟悉的曾经温热的石器便蜂拥而来,不能说铺天盖地,也像飞碟一样,从某个空间或角落,毫无征兆地翩翩飞来,旋转着,光亮着,映像愈来愈清晰,终于占满我整个脑海,停伫了,凝固了,定格了。石器总是沉重的,凝静的,不朽的。仿佛伸手可触,感觉得到,亦如儿时的感觉一样真实。碾米的石碾子、压场的石碌碡、磨豆腐的石磨、压墒的石磙子、打窑腿的石夯,打土基的石础,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盛水的长石槽、喂猪的猪食槽,甚至捣花椒辣椒的石钵子、捶衣服的捶板石,几乎家家都有几件,还有村里独一无二,只有云二爷才有用的大石锁、大石球......
那时的石器,完全融入了我们的乡村生活,那生活才像石器一样厚重,一样质朴。闲置的碌碡,滚在场面一角,怕风吹雨打,上边拴绳子的木架框已然拆卸,碌碡裸了起来,任雨水淋浸,纹丝不动,洗涤的更干净,灰蓝的石面越发光溜。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推移不动分毫。秋天,沉重的碌碡,毛驴拉着,碾在柔软的谷黍穗上,一遍遍滚过,米粒落下,却秋毫无损。这种沉重与轻柔的关系,我自今不得其解,谜一样雾锁在心。我不得不佩服先人的聪明,质朴的思想,熔入质朴的石器里,却产生了如此神奇的威力,这种厚重,不是一眼能看清,三言两语能道明的。在起始,的确算得上了不起的发明创造。
石器的使用,譬如石夯、石础,使和它相关的松散的土,在夯之后,也坚硬起来,厚重起来,有了担当。乡村的窑泊儿,窑基、腰腿、窑仓,全是用石夯反复击打黄土,夯实了,雨浸不透,水淹不塌,经历了岁月的风雨,即便窑顶不堪沉重,塌陷了,厚厚的窑腿一直挺立着,比砖砌的断壁残垣还要经得住岁月的考验。我曾久久地伫立在河湾崖头上的荒村,凝神注目,满眼所见,除了裸露的挺立的窑腿,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这窑腿,便是石夯夯出来的。村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石夯,常见是柱形的,插着木棒,两个或四个人抬起来,喊着号子,甩开光膀子,起起落落,击打着松散的、湿漉漉的黄土,土板墙便坚硬起来,岁月愈长,吸收的阳光愈多,愈干硬,几近乎石头了,但还是土块。有用绳子系住的方石,几个人同拉同放,哼哟哎哟地叫着,和击土的声音共鸣着,和谐着,这节奏便是打夯击壤的音乐。看似简单,其实很难操作,我们几个孩子试过,总难一律,险些砸碎脚指头,指甲砸黑了,比夯石还要黑。
村中一人多高的土板墙,就是这样夹着木板,中间添上半干的湿土,一板一层,慢慢夯起来的。这种活,需要几家匀工,非一己之力所为。但垒土基墙就不一样,从始至终,打土基,垒墙,完全可以一个人操作,况且人多了也帮不上忙,没有那么多土基模子。最好是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的夏季,牺牲歇晌,挖出湿土,略微晒一晒,铲到土基木框里,用手压实边角,提着平整四方的小石础,盖章一样压着上边,压平,压实了,干一会儿,抽取木框,土基就成型了。两个模子轮番使用,一边干,一边压,不窝工。平展展的地上,一行一行齐整的土基,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就干透了,慢慢用手托起,立成土基垛,抽空就可以垒墙了。我三爷爷窑泊儿院子的围墙,就是这样用石础子一块一块夯出来,又一块一块垒上去的。他老人家光秃秃的头上汗珠滚滚,不停地罩着浸湿的毛巾,一会儿就干透了,再浸湿,紧这样还是常常中暑,上吐下泻,拿大叉针挑破十指指背,放放黑血,村上人叫扎霍乱,喝半碗盐水,躺一会儿,就恢复如初,提起石础,接着打土基了。
石器,在乡村,与村民就是如此亲切。累了,还当枕头靠着睡呢。
这种亲切,的确是温暖的,温暖的石器,或者说只是一种感觉。我喜欢抚摸刚刚推完面的石碾,一股炉火般的温暖,从皮肤迅速穿透肌体,进入血液,瞬间,全身都温暖起来。自然,石碾上,还散发出一股股带着温暖的谷香味,扑鼻而来,经久不去。乡村的碾房,都有这种石头和谷物混合的味道,推开门就嗅得见,也感觉得到淡淡的温暖。
有关石器的记忆,的确是温馨的,这温馨自然和石器的温暖有关。我母亲的青春,无私的奉献,以及对孩子们的爱,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石碾子碾出的,捶板石捶出的。下地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又一头钻进油灯昏黄的碾房,和邻里女人们蕃工推碾子,一袋一袋的谷黍,在数不清的石碾子旋转碾压下,成了白黄的面粉。我眼花缭乱,磕睡,玄晕,烦躁,想阻止母亲没完没了地推碾子,便猴似地吊在光溜的碾杆上,任凭婶子大娘喝喊,就是不肯下来,母亲笑笑,不再制止,就这样一圈一圈地推着,豆大的汗珠沁在白毛巾上,干毛巾湿透了。母亲吃力地推着碾子,窄瘦的脸由红到白,刷白,几次晕倒,是贫血,父亲带回一盒归脾丸,不知谁给了几截白萝卜须,说是人参,让母亲拿石钵捣成碎面子,每天用舌尖舔一点,说补血,大补。不推碾子的时候,母亲一个人拆洗衣裳,衣片或铺陈,叠在黑亮的捶板石上,趁半湿,用木棒棰一遍一遍地捶打着,胳膊肿得小碗粗,也不停下。父亲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回家,风雨交加的夜晚,破堂门晃动着,发出怪声怪气的鸣叫,母亲便用捶板石顶住,声音小多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才不再害怕。这些石器的记忆,的确是温暖的,每每忆起时,便热泪盈眶,暖暖的。
石器是原汁原味的,自然不仅仅指纯自然的石器,还包括石器加工出的食品,那种原汁原味,绝不是发电的机械化所能比拟的、媲美的。我母亲就很怀念石碾子推出的黄糕面,小石磨磨出的浆水豆腐,见一会说一回,我们兄弟曾开着车,转遍乡间,在一座靠山根的村落,终于找到一家碾房,一家石磨豆腐铺,买了十多斤黄米面,捞了几块水豆腐,还要了两团细豆腐渣,母亲吃得是那么香甜,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岁月,爬满皱纹的脸庞,渐渐红润起来,光亮起来。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怀旧情结。那一年,我接待过一位三八老干部,几十年没有回老区了,接待自然是丰盛的,但他陷入沉思,回想起吃过的石磨莜面。那悠远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泡莜面炖炖的菜盐水,滴几滴石磨香油,加把葱花,是最美的汤汤了。我看见,他捧着瓦盆子,吃莜面、吸溜汤汤的情景,泪花盈满眼眶内外,那眼泪,自然是温暖的,温情的,他甚至想步行着去大山里的`村落,再摸一摸那难忘的小石磨。
晚风轻拂,月光如水,轻轻地漫过,凉凉的。如冰的碾石,从心上滚过。
有了电,那石器便日渐冷落起来。被遗弃的石器,在月光下,尤为冰凉。我家的西碾房,就是那时荒废的、倒塌的,挑起了柴草屋顶,碾盘、碾子裸露着,先时孩子们还坐在上边玩,最后不知丢弃到哪里了,不见了踪影。我最后一次亲近碾盘和碾子,恍惚已经是二十年前那个月夜了,一个人坐在碾子上,碾石是那么冰凉,凉意直透心肺,尽管是在夏季。我扫视着即将废弃的院落,曾经鲜活的石器,几乎全部淡出了视线,石础、石夯、石磙子,从退到的角落消失了,无影无踪。
曾经鲜活红火的时代,在沉寂后,似乎一下子遥远起来,真的成了历史。
后来,我离开乡村,走入城市,连藏在记忆深处的石器也封尘了,不再想起。从乡村带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搓脚石,是家乡特有的浮石块,从未用过,摆在那里,当工艺品了。城市,本来就不需要,也没有笨重的石器,城市是摩登的,那怕再古老,也缺少石器的气息。
其实不然,那种观念,同乡村石器时代业已遥远只存在于教科书中的观念一样,并不是一尘不变的,只是我们的视角不够宽广,看不到,或视而不见罢了。
忽儿有一天,在车流滚滚的街道上,我看见一个汉子,挑着一担精制的小石磨,纯手工那种,平板箩筐里摆着十几个瓦蓝的小石磨。我停步,摸一摸材质,的确是石头的,青石磨子上凿过的痕迹还在,白道子纵横有序,光亮着,煞是好看。石磨的主人说,这是来自大山里纯粹的手工小石磨,磨豆浆喝,原汁原味。我动了心,买下一个,摆在茶机上,很有怀旧的乡野味道,孩子也喜欢,抓把豆子,倒一股水,轻轻地摇转石磨上的柄儿,十几圈后,白色的稠浆便从磨缝流出。然而,细细抚摸后,我发现,看起来老实巴脚的乡下汉子,还是哄了我,小石磨是机制的,并不是石匠用铁锤和凿子敲打出来的。我顿时恍惚,不要说现在,就是我儿时还存在的石器时代,石器虽多,石匠已是凤毛麟角了,我们庄上虽有一个,也凿不了正二八经的石器了,只能凿几根石条,盖房下地基用,也是随弯就形了。也许,大山里还有,但他的儿孙们,未必会再继承这种过时的手艺。
在闹市中的一家书画装裱店,我倒见过几件乡村的旧石器,被店主购来,一直用着,不过,早改变了原先的用途。压豆腐的石槽,做了茶几,上面摆着精致的紫沙茶具。瓦房院落明柱下的石墩子,成了喝茶时坐得矮凳。在书画包围中,倒别有情趣。在城市的边缘有一家豆腐房,电磨旁也摆着一副石磨,并不使用,只是对外说,是石磨浆水豆腐罢了,其实是电磨的。这不过是冰山一角,和石器博物馆的陈列品,没有什么两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最多是一种城市里的乡村石器情结,还商业化了,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
石器消失后,乡村的步伐也快了起来,离城镇越来越近,慢慢被同化了。
真正的石器时代,恐怕真的消逝了,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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