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头叫来福的牛散文
那年春天的一个午后,那头叫来福的耕牛被年过半百的老队长和会计从安徽蒙城买回来时,整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围着看新奇。这是一头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小牛,虽然经过长途跋涉,但依然神采奕奕。人们兴奋地指指点点,老队长更是难掩自豪之情,仿佛这是他自己生的一个孩子。
当天晚上,老队长喝了点小酒,就迫不及待地召集全队的一帮劳力在队场上开会。小马灯红红的光亮映着老队长酒后喜庆的脸,他说:老少爷们,我们生产队今年勒紧裤腰带干了一件大事,花了一百三十担稻子换回这头耕牛,这个事情就是在我们大队也是大姑娘上轿。人们兴奋地接茬:头一回!老队长接着说:今天我们就看看这牛让谁用最合适。大家一听,就打听这用牛的与萳泥划渣的工分谁高谁低。会计说,萳泥划渣的是力气活,力气小一点,活就干不出来;用牛养牛的是细功,会吆喝就行,工分自然就低。大家伙一听,一个个就低头抽烟,不再言语。队长赶忙补充说:当然了,农忙的时候工分要高一点。后来,就有两人举手说愿意,一个是根林,一个叫来福。根林牛高马大的却不会萳泥划渣挣高工分,成天搅和在一帮老娘们当中,一年干下来,与老少爷们比较,工分自然不高,赶上这机会,就想试试。老队长问,您想怎么着能伺候好这牛?根林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就当他做自己的娘老子来养!众人哄堂大笑,老队长低头砸吧着烟斗半天没吭声。根林娘老子都死了,娘是饿死的,老子是冻死的。他说把牛当娘老子养,这牛还有生路?老队长就又问来福。来福他爹是个教师塾的先生,因为死得早,也没来得及给来福娶个婆娘,就留下一些没用的线装书。光棍来福白天干活,夜里就读那些线装书,三十好几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一卷在手,无烦无忧。小牛从下午回来到现在,来福始终没离开过它。开会的时候,来福就坐在小牛的旁边,小牛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期待被来福读懂了。此刻,他依然还盯着小牛的眼睛专注地看,小牛也歪着头一往情深地看着他。老队长问他话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说,牛给我养吧,我会养好它的。老队长不放心,就追上一句:您怎么能养好它?来福说,我当它是我儿子!
众人一愣,顿时偌大的会场鸦雀无声。来福站起身,摸着小牛,怜爱写满了他的脸上。老队长与会计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就说来福的话对头,“这个宝贝疙瘩就给来福养吧!”老队长一锤定音。
给小牛起名也叫来福,那是我们那一帮毛头小孩子的“杰作”。小牛身上叮了一片牛蝇,来福心疼小牛又赶不过来,就炒了一把黄豆给我们这帮小屁孩吃。他说:想吃黄豆吗?拿牛蝇来换,一只牛蝇一粒黄豆。我们本来就喜欢拍牛蝇,现在又有如此奖励政策,弄得我们群情高涨,整天围着小牛转。经常是饭碗一撂,就往牛棚里跑。大人就问上哪儿?我们头也不回:去来福家。“那牛也叫来福啊?”大人们见我们一个个往牛棚里钻,就笑着打趣道。
后来,大伙儿就真的也管小牛叫来福了。光棍来福听了也高兴,我们觉得这牛和人都好,就不分彼此地叫着,显得特别亲热。夏天农忙到了,小牛也渐渐壮实起来,光棍来福与耕牛来福没日没夜在田里干活。生产队里有四百多亩地要在二十多天里耕出来,不能耽误农时,这就苦了这一对来福,他们除了吃饭几乎没有片刻闲时。来福割带露水的嫩草喂牛,里面还不忘拌几个鸡蛋。家里几只鸡下的蛋光棍来福舍不得吃,全贴给了耕牛来福。夜里我们听着光棍来福的吆牛号子入眠,清晨又被他的吆牛号子叫醒。远处蛙声聒噪一片,其间夹杂着光棍来福悠长的.牛号声声,弥漫在整个田野。
若干年后,我在《尔雅》的农耕篇里知道了光棍来福吆牛号子是什么内容了。
尔劳劳,吾亦劳劳
这是个来自上古的牛耕号子,内容直白易懂,让人听后感到一片岁月的沧桑。这些沧桑里侵染着无奈与荒凉,穿过漫漫黄沙一路走过历史长河,使人在惊悸之下顿感庄重与激昂!
来福变成耕牛的专属名字,那是光棍来福死后的事。大约在耕牛来福落户我们生产队第五个年头的时候的一个夏天,光棍来福牵着耕牛来福在小河边给牛冲洗。他一眼瞥见一个小孩的裤衩子扔在岸上,河水里却不见小孩的影子,就赶忙吵嚷起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时候,光棍来福已经下河摸了起来。浅水里没有,就到深水里。不谙水性的光棍来福就成了那小孩黄泉路上的陪护人。
光棍来福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身子还是软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横放在耕牛来福的背上控水,耕牛来福仿佛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无须人们吆喝就跑了起来。耕牛来福一直跑得精疲力竭,也没能将它的主人光棍来福颠出一口水来。
耕牛来福的哭声可谓是惊天动地。“哞!哞!”声音单一却不屈不挠,响彻在乡野袅袅的炊烟里。我们大人小孩的常常盯着它的泪水看,直看得我们也是泪水纷纷。
那年秋天,耕牛来福的主人换成了根林。根林在秋耕中大显身手,仅用了十几天就耕完了生产队所有的农田。他自制的牛鞭子结结实实地打在耕牛来福身上,“啪”那个声音响亮而清脆,听得我们浑身不自在,老队长更是觉得好像打在他的身上。耕牛来福就在根林的鞭打中气喘吁吁,狂奔猛跑。夜里根林的阵阵鞭声搅得人们无法入睡,偶尔还传来根林的吆牛声,他的吆喝近乎叫嚣,仿佛哀嚎。“嗷唻唻呀倒剥!”前面的内容我们不明所以,后面俩字令人心寒彻骨。剥皮就罢了,还要倒着剥,这是何等残忍!
秋耕结束,耕牛来福被根林真刀实枪地打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就在那年冬天,耕牛来福与根林老子殊途同归冻死了。
老队长的哭声犹如夏天耕牛来福的痛嚎。
许多年后的清晨,我依然渴望在光棍来福的吆牛号子声中醒来。
尔劳劳,吾亦劳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