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印象散文
零九年秋,七爷来西安参加了我的婚礼。七爷已经很多年没来过西安了,我们见面也越来越少。老早我回老家,村南头碰见七爷,他拉着我的手认真而关切地说:你小子明儿个(将来)结婚,一定要请上七爷,再远七爷也得去上一趟,你可是七爷看着长大的。我记着七爷的话,婚礼前,便电话通知了他。电话那头,他似乎有受宠若惊的意外,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电话这头,我也高兴。
婚礼上,七爷坐在一堆老家来的亲戚中,表情里时不时透着不自在。我知道这不是他习惯的场景,只是在目光交汇的瞬间,七爷的笑容依然那么真诚而温暖。七爷仍穿着他四季如一的穿着,黑布裤,黑布衫,黑布鞋,一根长长烟杆挂腰间。七爷吧嗒着抽旱烟的形象让人深刻,最让人深刻的还是七爷锃光瓦亮的光头,加上岁月留下的刀刀刻痕,更凸显了七爷的沧桑与年迈,让他在众人中有着有别于他人的乡村老人形象。毫无意外,婚礼上,他成了摄影师的另一个焦点,好多镜头都不自觉地给了七爷。完了摄影师神神秘秘地问我:这老头挺上相,能发吗?我说能。又问:片名叫啥合适呢?我说就叫七爷。
后来回老家,我洗出其中觉得最满意的几张照片给七爷,他看了后,憨憨地笑了半天,说:照得好,照得好。然后又是沉默的笑容,盯着照片又仔细端详了半天,忽地抬起头来说:等七爷没了(去世了)就用这个当老相(遗像),这个正好,省得我再去照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七爷想得远,连自己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这是乡下人的习惯,我们现在不习惯,我们走出乡村,在城里生活,把异乡当故乡,在冷漠的水泥丛林里刨取温情,整日疲于应付眼前的一切,我们不如七爷。
说说七爷的父亲,也就是七祖爷,堪称我们那个小村子里最具传奇性的人物,传说版本五花八门胖瘦有之,其中相对靠谱的如下:据说七祖爷年轻时刚结完婚,便遭遇了战火纷飞的时局,庄稼撂荒,相邻四散,许多人生计一时都难以维系。于是七祖爷和许多小伙子一样,被饥寒交迫赶向了革命。七祖爷离家时尚不知妻子肚中已有身孕,他凭着年轻无畏一路走南闯北,在战火中历经生死考验,杀过不少鬼子,立过不少战功,据说和他并肩作战的正是老革命一波,两人一度官衔同级。七祖爷最大的官据说是在解放太原时被委任为副市长,当时相当于部长级人物。却由于碍不过情面给一位同乡通融,私走了粮食,坏了解放军进城时立下的铁规,被立了典型,一度到了枪毙的境地。是他参军后再取的妻子,跪求其父动用一切关系,多少战友也斗胆求情,才躲过一劫。都想着风声过后,他肯定还是要官复原职,仕途不可限量。可谁料经此一劫,他性情大变,不知是看透了官场里的明争暗斗,还是自知融不进这混沌难料的习气里,总之,他毅然决然地走了,回乡种地了。原想着老家十有八九已是家破人亡,谁想回去之后家人俱在,未曾蒙面的儿子也已长高长大。后来,新中国成立后,京城里的妻子战友领导们千里而来几番相劝,七祖爷丝毫不为所动,拒绝回到旁人艳羡难求的高官厚禄里去,最终在老家种地持家,终老故土。当然,这些似乎有些轶事的成分,真假虚实今日谁也无从考证。更重要的是,面对周围如此多版本的家族史,七爷从来都是沉默不言的,好像这些都与他无关,于是迷越来越迷,而七爷依然如故如常。
我小时候调皮异常,泥鳅般爱往热闹处凑,杀猪场就是一个异常热闹而又吸引人的地方,而七爷就是当时村里著名的杀猪客。每逢过年过节,或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七爷的营生就来了。蹬着一双齐膝的胶鞋,胸前围一个大皮围裙,撸起袖子,手持一把约莫半尺左右的短刃弯刀,七爷便在众人焦急的期待中姗姗登场了。
杀猪场上的七爷散发着一个男人特有的魅力。冷静,果敢,自信,在那一刻的七爷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众人将猪抬到大大的案板按压住之后,只见七爷从腰间拔出那把相伴已久的杀猪刀,习惯性地在胸前的围裙上往复抹上几下,左手使劲按住猪头,右手绝然生风一刀下去,直至猪喉,再手腕用力来回转上几圈,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索,眼神冷峻若定。那原本还挣扎叫喊的猪,瞬间失去了气力,猪血喷涌而出,淌在下面的大铁桶里。猪在几声惨叫之后,挣扎渐微,接着一阵呻吟,便了了性命。这还不算完,接下来七爷和一干人舀来旁边早已伺候好大锅开水,用马勺不停地浇在猪身上,再用刀和磨刀石等器物在猪身上一番刮弄,猪毛便被褪得一干二净。接着猪被吊起在两根竖起的木杆中间。又是七爷的时刻,大刀、小刀、砍刀等在他手里轮番上阵,整头猪就那样在七爷的'手里被变花样似的分解开来,简直手术刀一般的精准麻利,瞬间就骨肉分离,整齐有序地码在一起,整个场景让年少的我非常震撼。后来读庖丁解牛,才知道其中奥秘所在,却远不如当时在场的震撼大。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主家便会请七爷吃顿饭,给盒烟,也有的象征性的给点钱,临走了再割两条肋骨肉,七爷的一趟杀猪活儿就算完事了。看着七爷背后甩着一条猪肉渐行渐远的背影,少年如我都羡慕不已,浮想联翩。曾经某一段时期,我心里默默立誓要当一名像七爷那样的杀猪客,不仅身手敏捷,下刀稳准狠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常常有猪肉吃,要知道,那个时候在乡下,只有过年家里才会割上几斤猪肉吃的,往往还要招待亲朋好友,轮到小孩子,还没等吃上几片就见底了。所以,我那会儿想象中的七爷,过着刀客一般传奇的生活,吃着猪肉,生活比小康还小康。
七爷家和我们家祖上原本一家,每逢婚丧嫁娶,本族亲朋便要齐聚一堂,明确分工,事无巨细,安排妥帖,才好保证一大摊子杂七杂八的大事小情顺利进行,不至于惹得旁人笑话。关中乡下红白事大多在院子里自砌炉灶,二三十度由下往上砌,由大到小放三四口黑铁锅,几百号人的流水席就由此而来。而司弄灶火在红白喜事里是个闲差,大都分配给上了年纪的人来干。于是好多次,我都看见七爷在长长的锅灶旁默然地往里添碳加柴,司弄灶火营生,这显然是主事的考虑到七爷上了年纪而照顾七爷。
于是七爷就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来,边吧嗒着烟嘴边面无表情地瞅着眼前匆匆忙忙的人群,偶尔给灶火里加几根木柴或者几锨炭,插上鼓风机吹一吹。灶火周围除了主厨的一两个厨子外,余下尽是女人的天下,洗刷、蒸煮、摆盘等等营生离不开女人。忙活之余,姑嫂妯娌间你来我往,笑骂声不时从这台大戏堆里传出来,煞是热闹。七爷面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偶尔插上一句嘴,却大都如空气一般被稀释掉了,更多的时候只是继续沉默着抽着旱烟发着呆。偶尔有调皮闹腾无所事事的孩子如我,拿着几个馒头包子跑过来央求他给烤着吃,七爷从来都是不拒绝的,笑盈盈地答应着说:你耍你的,烤好了七爷叫你。不一会,七爷的叫喊声就响起来了:×××,馍烤好了!于是刚才还无影无踪的孩子如风如火地从某个角落里蹦了出来,直奔着香喷喷的烤馍而去。七爷看着小家伙们馋猫似的模样,懒懒地说:七爷烤的馍好吃吧!孩子只是傻傻地笑,心思全在手里金黄又烫手的馍馍上。而七爷,则是一脸骄傲。
有时实在坐不住了,七爷也会起身走出大门去,在大门口的火堆旁,边烤火边和身旁的人闲聊家常。看见来了熟识的亲朋,便站起来走上前递上支烟,寒暄两句,问长问短,然后让进屋里安排坐处。我知道七爷心里是不愿意待在闲得发慌的灶台旁的,他想着自己应该干点更有价值的事情,或者更体面,让人能注意到自己存在的事情。可没办法,在大伙眼里,他老了,事实上他真的老了。更何况跑腿干活的有青少年,主事操持的有中青年,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干这些不起眼不费力的活计了。,七爷心里也知道自己确实老了,讨人嫌了,这已经不是七爷的时代了,说得话别人不怎么当一回事了,可是七爷又是不服老的,我们也知道。
夏忙时,麦场是最忙碌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割回来的麦子要在这里摊开晾晒,再用拖拉机拉着石碾子碾上两三遍,然后待微风起时扬走麦衣,两三遍清扬略扫过后,剩下的便是干净的麦粒了,然后在烈日下晒干装袋入仓。即使后来有了收割机,扬场晾晒的程序还是少不了人的。七爷是麦场里的老把式,多少年的经验让他在麦场里有足够的权威和发言权。
七爷家的麦场就在他们家门前,我们往来地里总要经过那里,常常看见七爷在麦场里指点江山。麦场里都是力气活,却也是技术活。扬场是其中最重要最核心的部分,起锨时要借风而行,扬出去的麦子每锨多少要得当,扔出去高度弧度要适合漂亮,掷地要有形不散乱,许多长者都明白其中的门道,也大多都有一手好活儿,不一会儿功夫,麦子就干净地落成一个小山堆,而麦糠杂物也成形于一旁。可年纪轻点的,越来越不像样子,常常不得要领,百教仍愚。七爷家的两个儿子就是如此。好几年了,扬场时仍然把握不住风向,扬出去没形没谱,常常麦糠与麦子复混难分,抛洒得到处都是。在别家,如此场景,做父亲早都破口大骂开了。七爷脾气好,只是无奈地摇头,然后又一遍一遍地教着说着,平日里对七爷不太耐烦的两个儿子,在麦场上对父亲却难得毕恭毕敬。
七爷毕竟年纪大了,即使儿子们表现的不尽人意,他也已经不再是那个万事能亲力亲为的年纪了,只是偶尔看不惯了上去给示范两下,更多的时候任他们去了,他只能在一旁无奈的沉默。他想多唠叨两句,可他有自知之明,多说也无益,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好。他倒也落得清闲,树荫处端着茶缸解渴解乏。有时孙子孙女们跑过来拉着衣角向他索要三五毛零钞花,他忍不住心疼逗弄几句,最后孩子们也总不会在七爷这里失望。
村里往来的人,不管熟络不熟络,看见七爷都要问声好,这是礼貌也是尊重。老人就像一个村庄的历史,站在那里,经过的人都要不自觉的肃然起敬,这是珍贵的传统。七爷像一个真正的老人,安详,仁义,友爱,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他常常在村子里转悠,看着村子里陌生的变化,看着越来越多更年轻的他不认识的面孔在村子里长大,而他继续苍老着,最终将成为这个村子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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