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的记忆散文
我们的祖先把面食看得很崇高、很神圣,在面食上也就给予了太多的内涵和象征意义。从古到今,人们在面食上大做文章,花样百出,各式各样的面食层出不穷,不断扩大面食文化的外延,不断加深面食文化的内涵,不断发扬面食文化的精神。到今天,小麦这种禾本科植物的颖果,可制作成面包、馒头、面条、油条、油饼等等美味佳品。但就北方而言,仅就一种面条,它五花八门的种类,就足以让人们吃得五迷三道,迷恋了几千年。
中国人一辈子就是图了个“吃”,就像易中天先生说的,吃是中国人一生的主线。我是一个典型的北方人,吃面,也就成了我一生的主线。我们这里的族群,大约是在明末从山西逃荒过来的,老一辈总说:“我们老家洪洞县,大槐树下埋先人。”可怜遭了年馑,没饭吃,更不用说吃面了,所以也就拖儿带女,哪里能种麦、能吃到白面,就朝哪里走。所以,我吃面的天性,骨子里也许还是先人冥冥的念想在里面吧。可惜山西人现在富了就不吃面了,去年我去山西洪洞遏祖,过了黄河走州过县十几个,想吃一碗刀削面都没吃上,就更加让我想起吃面的美来......
北方人把面食做到了极致,所以面条也做到极致。在我们这里,仅仅是面条就有几十种:臊子面、浆水面、杂酱面、油泼面、模糊面、混汤面、蒸面、炒面,拉面、扯面、挂面、刀削面、手擀面、菠菜面、空心面等等。对我来说,只要是面,没有不喜欢吃的。只要嘴里吃着面,那就吃的是一口的心满意足。一碗面条,那吃的是山沟野洼的亲,吃的是父母姐妹的爱,吃的是浓浓淳朴的情,吃的是这片黄土地上祖祖辈辈千年的血脉、万年的气息。古人俗话说“吃老本”,依我看,吃面,就是典型的“吃老本”,吃出了黄土地的原汁原味,吃出了生命的本色,吃出了魂魄的本来面目!
小时候,看着别的富人家端着大老碗,那长长的白面条,被筷子挑得老高老高,那满嘴里都流着涎水,恨不得扑上去夺了他的碗来,来一顿狼吞虎咽。所以,从那时就有了一个梦想:长大了要天天吃面条,吃白白的面条,吃长长的白面条,还得是油泼的!自然也就暗暗下着决心,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定要吃着油泼的长面条。这也几乎成了我的心结,弄得几十年满脑子都是为了这一碗面转,假如一天不吃面,那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记得小时候每逢大考的时候,母亲就给我做一碗油泼面,算是我的“壮行面”。那时候的面不全是白面,里面参杂着小豆面,就是所谓的“杂面”,可就是那样,我也是吃得很狼狈、很嚣张、很不要命,一副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无奈,农村孩子就这个俗啊,也就小人谋食罢了!
不过,要说吃面,我喜欢的还是吃扯面,吃油泼扯面。但是吃扯面就得有吃扯面的讲究。那样斯斯文文、细嚼慢咽的吃,是我所不喜欢的。吃扯面吃不出精气神儿,吃得再多顶大就是个“肚儿圆”,没什么意思。所以,吃油泼扯面那就得看你的经验了。首先面要白、要宽、要长、要劲道,最好像裤带一样,吃在嘴里还豁着两边的嘴角。其次是油要重,辣子要旺,葱花要稠,香菜鲜嫩,让人看上一眼就垂涎欲滴。再就是得要有面汤,面汤得供足,得才出锅,款款亮亮的,还得有蒜,要蒜瓣,吃一口面咬一口蒜瓣的那种。最后那就更讲究了,吃扯面,得要有吃扯面的气氛和吃相。最好在不起眼的小店,就是那种好像是做了几百年却老做不大的那种传统小饭馆,进去了要大声喊道:“伙计(土话读huqì)!来一大碗油泼扯面!”然后伙计赶紧一溜风跑过来,点头哈腰的:“得嘞,客官。”然后再朝后厨大声一喊:“油泼扯面,一大碗!”那个音调高高的、长长的、悠悠的,光听着,那享受的气氛就出来了。这个时候,你就大咧咧地坐在木桌木凳上,最好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穿着破了的布鞋或者光着脚丫子,一只脚踏在凳子上,一条腿大岔开,一副“我就是大爷我怕谁”的模样。等到吃的时候,一定要大牙大口、虎虎生风地吃(一般用土话叫“咥”dié),要吃得嘴巴“啧啧”作响,吃得油光满面,吃得大汗淋漓。一定要吃出那种就你最幸福、最满足、最得意的场面。这样吃扯面,光是看着就是一个字:“爽”(土话叫“啴chàn”)当然,这都是我想像中的画面,因为我老想着吃扯面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才显得爷们,才显得咱土老汉有能耐!
当然,要说吃的美,那还得数母亲做的模糊面、混汤面。说起模糊面、混汤面,那就是家底饭、根本饭,吃这个面谁都少不了、缺不了。这个习俗,甚至也影响到丧葬之事。在我们老家,有人去世了,下葬前的那几天,那是必须要吃模糊面、混汤面的,因为不论生前是穷是富,到那边过日子前先要吃好这边的一顿饱饭。啥饭?那就是——模糊面、混汤面!所以,在我们那里开玩笑戏谑某某某要死了,就说快要吃你的模糊面了,那意思就是你临死不远了。其实说到底,模糊面、混汤面,不过是早些年景农村人穷苦,粮不够吃,是一种将就、凑合的吃法。一大碗干干的长面,吃起来是很美,可家里的粮仓能让你那样放开胆子吃吗?所以,就只好锅里下点面,然后用玉米面搅合些,把锅烧够火候,白是白、黄是黄,看着俊清,吃起来黏黏的、香香的,吃得有滋有味。有经验的妇人,做模糊面的时候,放一点碱面,那就闻起来更香了。当然还有给里面放点土豆块、豆角、黄豆什么的,那也是别有风味。至于混汤面,那就是比较奢侈的了,因为首先得要有油,得有青菜什么的,先炒菜,等调料完全入伏(渗透的意思)到菜里面,再添水烧开,下好面条,再大火烧,等面条腾浮上来,再慢火煮,煮得满锅飘香,但这时候还不要急着开锅盛饭,得要再等上一会儿,要把锅捂一捂,等锅里面汤和面充分融合在一起,这样吃起来,才有味道、有立身(质感的.意思)。当然,吃这两种面,最重要的就是得有酸菜!要用“疙瘩白”(学名甘蓝)的叶子腌得半新不陈的那种酸菜,酸得恰到好处,有嚼头,然后拌点调料热油一浇,就着模糊面、混汤面吃起来,那叫一个“僚咋咧”(好的意思)。
小时候去姥姥家,村口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核桃树,树下有个大碾盘子,每每看总是有三五个人在那里闲聊,当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们端着碗吃面的情景。但我这时候却不稀罕了,因为我二舅妈就是个做面的好手。她虽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过待人实诚,只要来了客,不管家里有没有,想尽办法都要让你吃上一碗捞面,何况对我那是没得说,一碗捞面,那是肯定能吃得上的。可惜二舅妈去世得早,吃她的面,就成了我常常想起她的由头。
吃面的记忆,也不仅止于此,早年在一个叫柏峪寺的乡镇工作,所包抓的一个村,村委会主任的媳妇也做得一手的好面,至今也忘记不了。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做出来的面,和机器压出来差不多,但完全又是手擀面的味道,鸡蛋豆腐西红柿臊子浇上去,一拌一挑,酸菜一上,不想吃也由不得你。后来我还专门看着她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的特点,可吃起来就是不一样。为此,她那两个漂亮的女儿还笑话了我好久。想想,那真是人美,面吃得更美呵!
......
想着吃面的美,追根朔源,还就得想起那些小麦。根据史料,中国最早发现小麦遗址。是在新疆孔雀河流域的小河墓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楼兰,在那里出土了四千年前的炭化小麦。在我的脑海里,四千年前的塔里木河和孔雀河,绿洲葱郁,游荡的鱼儿,飞奔的动物,翠绿的草地,当然还有那大片适于耕种的土地。楼兰人每天吃着各种各样的面食,悠然自得地过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日子。然而大自然无情的狂风一扫而过,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将良田淹没,罗布泊四十多年前就已干涸,只有残破的古塔和千年不倒的胡杨,在斜阳的余晖下,默默倾诉着辉煌的岁月。那些面食文化,终究还是消散在大漠的风沙中了......
哎,我的长面呵!多想生活在四千年前的楼兰啊!那样我就可以每天吃着长面,然后骑着骏马充当一回白马王子,和心爱的姑娘并辔而行,看远山翠黛,看高天流云,看溪水花开。现在我吃着长长的白面条,心里却想着楼兰的姑娘,那种惬意的场景,让我恨不得马上穿越一回。想着她们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面条?那面条是什么样的滋味啊?有酸菜吗?端起碗一刹那,我吃面的神色,便凝重了很多,但又舒展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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