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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父亲吃扯面散文
那天早上快下班的时候，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吵杂，只听到父亲大声说他在南门口桥头，让我下班去找他。我心里倏然一惊，难道父亲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急忙朝那里跑去，一眼就看见父亲提着一个蛇皮袋子茫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桥头。我眼里一热，赶忙迎了上去。话长拉短，嘘寒问暖，却原来是父亲专门来看我买的新房，将来好帮我装修。
在看房子的过程中，虽然父亲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和对儿子的夸羡，但也少不了父亲唠叨和责怪，因为在他看来，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理应安安分分呆在老家，因为那样心里踏实，活着实在。何况老家的房子虽然不是高楼大户，但也舒服坚实，好不容易积攒点钱，居然就忘了本丢了根，要在这五花六蓝、吵闹混乱的城里过日子。不过说归说，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最后还是感叹道：和娃有一顿饱饭吃比啥都好啊！
那天终于有和父亲一起吃饭的机会，我心里那份挥之不去的情愫，如同油泼的火焰蹿升得很是高涨，这算是和父亲第二次吃饭了，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啊！我坚持到比较高档次的的饭店，点上几个菜，来点酒，然后遂了父亲的意，美美吃上一顿饭，也算心满意足地下了一次馆子。却不想父亲坚持要到一个小餐馆吃，好说歹说也没扭过他，只好由着他，最后在新家对面公路边一个简陋狭小的餐馆，每人要了一碗油泼扯面。坐在里面，我明显感觉到父亲的不大自在和拘谨，想着他很少进过饭馆吃饭，更难得和儿子一起在饭店吃，那份难抑的内疚不禁凄然而生。所以我就赶紧想个由头，说些新鲜事慢慢打开父亲的话匣子，逐渐让父亲活泛起来。还好，我们边吃边聊，说天道地，吃得顺心，聊得开心，不亦乐乎，真是滋润到心坎了！一碗面吃了一半，看看父亲谈兴尚浓，我又叫了两碗，父亲一听赶紧拦住，连说吃好了、吃饱了，不能糟蹋浪费。我不听他的，坚持叫，他坚持挡，最后来了一碗和父亲分着吃。快吃完的时候，父亲忽然说，大这人没本事，一辈子也没让你们娘几个吃过好饭，愧惭啊！我的眼泪，瞬间泉涌般掉在了碗里，我只是埋头无语，就着眼泪吃起面来。
走出饭馆的门，车水马龙吵闹喧噪，白花花的太阳，照在父亲灰黑的衣服上，让他显得更加风雨沧桑。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吃扯面的事，就说，“大，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和你吃的那次扯面？”父亲嘿嘿一笑说，“早忘了。”我想，其实父亲哪能忘呢？父亲是对过去不堪回忆啊！
父亲一生简朴惯了，过去每次赶集，他几乎都是空腹而回，但他总是能从自己牙缝里挤出孩子们的几个烧饼、几个果子。说实在，到现在，我也没亲眼见过他在街上进过一次饭店，甚至在小吃摊吃上一碗面皮。现在唯一能回忆起的就是在我八岁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县城附近一个煤矿拉煤，因为要看在县城住院的姨夫，在县河桥头一个用木板搭个棚子的饭店里吃的那次扯面。那是我今生最难以忘怀的一次经历，甚至在我一生中，那算是我真正走进社会的第一次，让我可以和大人一起认识这个世界的某个层面。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我一个穷孩子终于下了一次“馆子”，这无疑会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人生阅历发生历史性的突破，虽然那其实不过是一次太过寒酸的最简单的消费行为。
因为那时太穷，出门的人就得带上干粮，父亲的干粮，就是母亲先一天晚上烙的杂面锅盔馍。那里面有玉米面、有小豆面，唯一是雪白的小麦面少得可怜。幸好是母亲的手艺好，总能把锅盔烙的酥黄干脆，也不知从哪弄些苜蓿之类的草草叶叶芡在里面，闻起来更是香的让人直流口水。但那是我们想也别想的，因为那是“硬粮”，是专门给出门在外闯生的人特供食物，别人是不允许吃的。可等父亲出门了，我们却总能在某个碗下面，或者小锅里找到几小块。
那天父亲也是带着干粮的，所以父亲一走进饭店，就对那个戴着白帽子，围着已经变黑的白围裙，憨胖的师傅喊：“来两碗面汤！”不一会儿，那师傅就端着两碗面汤过来，说，“姜老弟，不下面哪来的面汤哟！”父亲就笑骂着说，“你个奸怂，今儿个就专门带我娃来吃你的扯面的，看把你吓死了！”我只记得父亲先泡了一碗锅盔吃，好像那个师傅还从父亲手里掰了一块吃得有滋有味。然后我们把一大碗看着让我眼睛发亮，又白又长、又软又香的扯面分着吃了。那散发着清香的葱花，翠绿的香菜，油滋滋红汪汪的油泼辣子，让我吃得直冒汗，饱嗝打个不停，惹得吃饭的人哄堂大笑，臊得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小时候的许多记忆，早已恍若隔世模糊一片了，有些事情绞尽脑汁也难以搜索复寻无法呈现，可唯独这件事，犹如昨日经历，总是清晰如画地浮现脑海。我有时也惊诧于记忆那强大的历史穿透力，一个八岁的少年偶然行经，居然可以持续演绎二十多年，仍然深深烙刻在心灵的底版上。
许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虽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却更多的还是一种愧疚和惭悔，因为我从没有想过那顿饭父亲究竟吃饱了没有。想想当年，父亲正是三十出头的汉子，正是下苦最重饭量最大的时候，那点饭仅能果腹，何况又被我这二愣子吃个昏天黑地，父亲哪会填饱肚子啊！可也就那次吃扯面，让我从此对扯面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不仅对扯面有了一种由衷的喜欢，也对父亲亏欠了一份扯面的情。以后的日子，无论走到哪里，和父亲吃扯面的情景，总会历历浮现眼前，就会隔一段时间痛痛快快地吃一次，虽然父亲总不会再和我一起吃。那时的扯面，肯定也没有现今的口味香爽可口，可那碗扯面，却是我今生第一次吃到的美食，也是最香最幸福的一次。以后的日子，我吃饭吃过许多第一次，可与父亲第一次下馆子吃扯面，却是我生于世、活于世恒之永久的“第一次”。
这实在是一件普通平凡得让很多人忽略不记的小事，可对我的人生意义何其大啊！对父亲我亏欠太多了，从小到大只有我对他的索取，甚至因为自己的人生而把它当做甘蔗一般榨干吮尽，而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早已瘦弱无力，早已疲惫不堪，早已伤痕累累，早已苍老衰迈，他对我们三个孩子总是用一腔的爱和责任感，在他坎坷多舛的人生路上奋力前行，用自己一双粗糙的大手，拼尽心血给我们打造美好人生。可我却没想过回报给他什么，就连一碗扯面也没尽兴吃过，然而他总是默默无言，没有一句怨言怨语，因为在他看来，只要孩子能有一碗扯面吃，他就只是喝碗面汤，什么也不吃，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父亲无愧于家里的每个人，无愧于他卑微而高贵的生命，倒是他那句“愧惭啊”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
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朱自清的那种心情油然而生。然而我和朱自清不同的是，虽然看着父亲已不再挺拔昂扬、渐生蹒跚的身影，我不仅有凄楚心酸的难过，更多的是还有一种欣慰、一种幸福、一种骄傲，一种让我无比安心舒顺的轻快。是的，父亲虽没有朱父的富有，也没有别人父亲英雄壮烈的经历，但他是我最钦佩的人，是一个坚韧不屈、一个淳朴无私、一个有着铮铮身骨却心藏无尽儿女柔情的农家汉子，是我心中真正的男人！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夫复何求，其心何哀啊？！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吃扯面的父亲，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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