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三棵树散文
新居变成老房,老房又换新居,人的一生从此地方到彼地方要与多少新景旧物打交道,一切者是为了生存才不断变更着环境啊。可我至今仍怀念着豫南老家院子里的三棵树:年轮最大的枣树、结果最多的梨树、命运最糟的杏树。也许,因为这世间有了它们的存在,生活从此不再寂寞——我家黄土掺青砖堆砌的院落里才有了四季分明的气象。那粉红的、淡黄的、雪白的花瓣,随着青枝绿叶的春华秋实,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定格成永不变色的情调。
到底祖辈们为什么要栽这样的果木于这穷家陋院,父亲从没有认真地跟我们说过。它们种于何时,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一出生,它们就紧贴着那黄土坝子院墙长着了。10岁那年,院墙倒了,三棵相依为命的果树便成了畜牲发泄的对象——饿急了的牛羊,时不时地窜过院墙,不要命地啃那散发着芳香的树皮。
“人混脸,树混皮,动物混的是毛嗌……虽然畜牲不知道要脸,毕竟它们是个畜牲,这样树就遭殃了,因为树皮被剥光了会死的。有时候,树比人都要面子!”父亲说,我们总不能为了几棵树,专门找个人看住吧。他看我们都不应声,便长叹一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故能动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蹲到墙角抽他的旱烟去了。
果子还没成熟,就被村上馋嘴的孩子们瞄上了,隔三差五总能看到张牙舞爪的棍棒扑来或七上八下的砖头瓦片给“打”光了。最可怜的是,那些遮风挡雨的树枝,到该春花烂漫的季节不见魅力的枝条,却是风里雨里遍体鳞伤的瑟瑟发抖,任凭成群结队的.蜂蝶乘兴而来,目睹惨状,嗡嗡半天,又扫兴而归。尽管喜新厌旧的蜂蝶不是那般倾情地迷恋,可通过它们无意的搔扰,我家院落里倒也比其他人家较早地呈现出一派春意盎然。许多人从我家门口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要抬头看看,看看那一疙瘩一疙瘩棉花团似的蜜蜂,还有小精灵一样穿梭在斑驳枝叶间的花蝴蝶。他们看着看着,心里就滋生出也往自家庭院中栽些果木的想法。农家小院里种花虽简易且耐看,但不实用,容易受到鸡鸭牛羊和猪狗的糟贱,不好养活。所以,惟有种树最适宜。当然,种树最实惠的就是种些不操心的果木树。独家小院里有根深叶茂的大树,春来花香四溢,冬临玉树凌风,酷夏遮天蔽日,荫下乘凉;金秋硕果高挂,满院馨香。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天的大人小孩,黄昏时分端着饭碗,靠着树杈说长道短,谈乡野农事,扯神鬼故事,偶有几次麻雀和斑鸠暮色中掠过枝头,留下喳声一片……
小小院子里,三棵树南北相向一字排开,北边是枣树,南边是杏,中间是梨。它们距离均等,高低有致,相映成趣。枣木长得高大壮实且干脆利落,有大家风范,将帅之气,开花迟而结果多,一般手脚不麻利者是爬不上去的,就是爬了上去若不眼疾手快,也不能在树上停留,否则会被钢针一样的枣针扎出血眼眼,这似乎也成了枣树自我保护的优势。可就是发育太慢,十几年才长拳头那么粗,而且果核种到地上也不能了芽,所以枣树果子酸甜,木质高贵,在我家院子繁茂生长实乃幸事。
枣树长得魁梧高大却不及杏树的朴拙和梨树的洒脱。杏树皮黑而叶茂,枝杆不高但粗而结实,叶子茂密地覆盖,像一顶葱绿的安全帽,有些保守架势,每年五六月份麦黄杏也黄。肉嘟嘟的杏儿,用食指和母指一捏,酸甜酸甜的汁儿裂嘴而出,感觉是一种酥酥的柔,含在嘴里是酸酸的甜,真不忍一口吞下。吃过杏儿再吃梨,这是我们家的“老规矩”。梨树长在两树之间,细高细高,婷婷玉立,像一位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可到了开花结果表明那阵子,是一股劲儿一股劲儿地猛长,花像小喇叭,果似绿玛瑙,绿丝丝的,油光光的,咬一口是脆脆的甜。甜是甜,只是大多果子很小,偶尔可见“另类的”,最发达的能长到拳头那么大,长得皮子发黄,长得往外流水儿,如果不提前摘下,嗅觉敏感的黄蜂就会乘虚而入,提前替你大饱口福。所以,想吃到完整而熟透的香蕉梨,必须要经常地观察长势,趁黄蜂未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也许,这样荒诞而有味的故事,只有我们家才能上演,这样的精彩也只有拄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知道,想一想,树与人的命运何尝不是息息相关、大同小异呢?有一天,父亲在大枣树下意味深长地给我和弟弟妹妹说:“等将来你们长大分家了,我就把这三树给你们每人分一棵,能养活树的人肯定也能养活自己……”
这三棵树虽朝夕相处,却是各有特点地发展。它们静静地排列在小院里,不亢不卑、任劳任怨,我们这些顽皮的一群,可以利用间距绑根麻绳荡秋千,可以拴个布条搭衣服晒被子,不需要浇水施肥,不需要剪枝修叶,一切顺其自然,平常得像农民屋檐下的一件家当。
然而,我对这三棵树的感情却远非家当。那年秋天,母亲为即将到西安求学的我送行,特意让年近五旬的父亲爬到大枣树上摘了半书包青枣。母亲流着泪说,娃儿,你是清早出远门的,这枣树在所有果木中适应性最强、用途也广,尤其是在缺水的大西北很是缺物儿,你带些,生吃提神,熟吃健胃,不要忘了这是家乡的水土,拿到学校也让老师同学们尝尝咱家的“特产”。我答应着,便去接父亲手中的袋子,他正在树腰,两只脚板交叉着树杆,像个夜逃的壁虎。
我从没见过快五十岁的父亲竟用如此大的举动为自己的儿女们卖命,他皱纹如树皮般的老脸上绽放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父亲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拧着袋子要我接枣,我刚立到树下张可双臂,不料父亲左手抓的那枯枝突然断了,没有任何防备的父亲一下子从丈八高的树上跌下来,青青的枣子撒了一地……
第二天,满含抱怨的我还是踏上了开往大西北的列车,从此与父母分离多年。
当我再回到家乡那宅老院的时候,发现周围已建起了许多陌生的高楼。白花花的瓷砖,把一家家小洋楼装修得像个精致的碉堡。只有我家那几间破旧不堪的老瓦房,那四面透风的老院子古物似的,静静地横卧在一堆脏乱的瓦砾中。砖砾中,还那三棵依旧傲然挺立的杏树、梨树和枣树。风雨经年,它们明显地老多了,或是被人为地损坏得风光殆尽,能看得见昔日那曾伸展在高空的枝叶已颓废得不成样子了。虽是花开季节,却难觅花的踪影,更不见当年的招蜂引蝶,尤其那棵年轻的梨树,也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了。徘徊老院门口满目凄然,万千感慨化沧桑,依稀又回旧梦中。
荒凉的小院里,到处是牛羊的粪堆,一些屎尿边缘已霉出恶心的苔藓,有几只呆头呆脑的老母鸡边用嘴和爪子,尽情地扒虫子。时而瞪着一对狐疑的眼睛观察四周,时而扑闪着土土的翅膀掀打着不堪的羽毛,发出咕咕的浅唱,它们在说什么呢?是在唱“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吗?突然,一只老鼠从树洞里露个头,母鸡尖叫着惊惶而跳,留下一串纷乱的或深或浅的梅花般的印痕……这难道就是我梦中的老院、童年的乐园么?
正准备返身,蓦地发现那棵枣树下的瓦砾间,隐隐地露出些绿意来。我回过头,努力地分辨着,端详着,那的的确确是一束戴着黄尖儿的枣树幼苗。它不是种子生的,也不是天上掉的,它是从老枣树深扎在土层的根部爆发出来的。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记忆的绿色,也长到了绿色的记忆,我要把这一喜讯骄傲地告诉给我所有的朋友们,在我豫南老家那宅破败的院落里有一处多么多么独特的风景三棵再也普通不过的老树,仍旧惊人地坚守着破宅一角,它们的后代在恶劣的环境中奇妙地焕发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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