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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峙散文

时间:2021-03-28 14:50:52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

对峙散文

  那一年的雪比哪一年都大。纷飞的雪花像我盖的被子,随手扯一下,就是一团一团的絮子。这要下到哪天呢?灶屋里传来父亲的声音,紧接着,就听见门扉“吱呀”地一声。父亲是我们的守护神,每天晚上,父亲总是最后一个上床,临上床之前,也总忘不了关上那一扇呲牙咧嘴的年久失修的后门。

对峙散文

  天色已经晚了,但漫天飞舞的大雪还是让屋内添了一些亮光。窗户上的玻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其中一块玻璃已经碎了,弹弓打的,母亲闻声撵出门的时候,孩子们已经一哄而散——我在其中,母亲气不过,却又毫无办法。伙伴们人手一把弹弓,究竟是谁击碎了玻璃?我竟没有在意。母亲先后逼供了两次,第一次我说是张三,第二次我说是李四,母亲只好放弃了声讨的打算,“弹弓事件”就此成了一桩无头案。那时候,玻璃还是罕见的奢侈品,除了盖房子,乡亲们平时根本就不去管它。在牌楼的人家,总有一两块玻璃是碎的,碎了只好就碎了,横竖都是为了避风,于是窝进去一小团报纸。乡下的日子过得生冷,实用永远是第一位的,美观,退而求其次。然而到了严冬,那块残缺的玻璃终于显出了狰狞的面孔,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着尖锐的口哨,呜,呜呜,呜呜呜。我蜷缩在被窝里,彻骨的寒风,像一把刀,把我割得生痛。不堪重负的屋顶间或也发出清脆的喊声,那是陈年的小瓦,上面积满了腐殖的枯枝、败叶、飞鸟衔来的松籽以及无数灰尘,自然还有三天来的积雪,这些沉甸甸的重量让歪在床头的父亲格外担心。歪着的父亲在和母亲说话,我听见父亲说,再这样下一天,檐条怕要保不住了。母亲叹了一口气,那也没法子想,人不能和天较劲,你也较不赢啊!父亲没有接话,在积雪微弱的亮光里,父亲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除了尖锐的风声,夜晚的牌楼是静谧的。我迷糊着难以入睡,一阵阵袭来的寒意将我从睡梦的边缘一次次拽醒。我的眼前浮起了皑皑的白雪:小村牌楼像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公主,满头白发的巢山肃穆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面。这幅素面朝天的场景,仿佛就是生命的原初和开始。我蜷手缩脚,像一只受伤的怕冷的小兽。母亲感受到了我的一次次激灵,她把我冰冷的双脚捂在怀里,粗糙的双手来回地摩挲。在模模糊糊的温暖中,我模模糊糊地坠入梦境。

  下半夜的时候,两点或者是三点,后门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后门是巢山上的松木做的,呲牙咧嘴,年久失修,父亲在门闩里面贴近两扇门缝的地方钉上了一块铁皮。我不知道父母亲有没有醒来,但后门上的声音仍在继续,哧啦哧啦地,像在打磨一把钝刀,只是更加密集,更加刺耳,也更加沉闷。灯亮了,床头和墙上映出了父亲颤抖的背影。这时候,后门上的声音忽然换了一种节奏,它在剧烈摇晃,夹杂着某种沉闷的撞击声。父亲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灶屋,手里捉着鬼火一样暗淡的煤油灯。我把头紧紧地缩在被子里,竟不知道母亲也钻到了我这头,屏声静气,张着耳在听。后门上的声音忽然消失了,雪夜里一片安静。母亲和我于是也穿衣起床,逼仄的后门形同虚设,好在门闩尚在,但两扇门板之间已经裂开了一道大缝隙。在煤油灯微弱的光亮里,依稀可见门外的雪地上,留有一丛丛深深的脚印。雪竟然还在下,一团团棉絮状的雪片从门缝里飞进来,屋内的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太冷了!寒风在雪地上旋转着,全都钻进了骨头里,父亲已经捉不稳那盏煤油灯。尽管如此,父亲还是想出门看个究竟,母亲的脸瞬间就变了色,她不由分说,一只手抵着后门,一只手拉住了父亲。父亲迟疑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试着晃了晃后门,又把家里的菜刀从门闩里插进了门缝。然而这简单的“双保险”仍旧不能让父亲彻底放心,他又让母亲拿来一把铁锹,像柱子一样抵住了后门。那时候的父亲和母亲其实都已经知道,踏雪而来的,是一个久违的“客人”。

  再次上床的时候,父亲的双脚像两小块生冷的冰,我不经意间碰到了,冷得烫人,而父亲立即喊起了痛。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冷一旦到了某种极致,冷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骨头深处的疼痛。

  至多就是一根烟的工夫吧,后门再次摇晃了起来,而且这一次的来势更为凶猛,夹杂着某种无以名状的低沉的吼声。煤油灯一直在亮着,父亲的脸已经变得煞白,他抖抖索索地穿好了棉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菜刀。母亲早就唬住了,“你千万不要出门啊”,母亲话音刚落,后门就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我的心脏一下子冲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母亲。

  父亲右手握着菜刀,左手举着煤油灯。雪地里立着一匹浑身雪白的'狼——它太像狗了,但我知道它是狼,垂直树立的耳朵,嘴部宽阔而尖长。父亲站在门里,虚张声势,而狼立在门外,毫不退缩,紧紧地盯着父亲和我们。

  空气凝固了,雪夜也凝固了。四周笼罩着一层即将爆燃的寂静。

  父亲很快就成了一个雪人,他将煤油灯转给了母亲,右手的菜刀握得铁紧,随时准备应对狼的进攻。狼在父亲的举动里退后了几步,接着,又奔突了起来,它也怕冷吗?我不知道。我以为狼就要逃走了,一个对三个,它其实并无多少算数。但狼奔着奔着又折了回来,它重新立在了门外,和父亲之间的距离应该不到五米——许多年之后父亲说,他和狼之间的距离其实只有三米。在当时的情势下,我们的记忆可能都出了偏差,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当时的情势非常危急,也极其凶险——狼不动,父亲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立在门外,父亲与狼开始了长久地对峙。

  狼的耐心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看见父亲手里的菜刀在一个劲地颤抖。我也在颤抖。母亲也在颤抖。尽管那一年我只有十岁,但我还是想到了死,不是被冻死就是被狼给咬死。我还想起父辈们说过的那些往事,大雪已经封山,这匹饥饿的狼应该和饥荒年代的乡亲们一样,饥不择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乡亲们吃过树,吃过草,吃过土,吃过蝗虫,还吃过蛇、青蛙和老鼠……父亲那一辈人经常能见到狼,狼群在山腰上成群结队地奔跑,在寒夜里长啸……在父辈们的口口相传里,狼是一种善于记仇也善于报仇的动物,因此,乡亲们宁可易子而食,也不肯上山去掏狼窝。而狼仿佛也领了乡亲们的这份情,它们几乎没有攻击过那些贼胆包天、摸黑上山砍柴的人。有一晚,朱家大婶和两匹狼劈面相逢,两匹狼绕着朱家大婶转了三四圈,最后远远地立了下来,向月而啸,仿佛在为朱家大婶送行。但朱家大婶早已软成了一摊,最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摸下了山……在小村牌楼,朱家大婶的品行不端是出了名的,她喂着一屋子的鸡,却舍不得杀,逢年过节,总要想方设法地去偷。偷不到鸡,就去偷鸡蛋,如果连鸡蛋也无法得手,她甚至会去偷猫或狗。时间久了,乡亲们都知道朱家大婶是个“惯偷”,但她死活不愿意承认,被逼急了,就赌咒自己的阳寿。朱家大婶连自己的阳寿都赌上了,乡亲们只好指桑骂槐,自认倒霉。这一回,朱家大婶终于自我揭丑,乡亲们当然不会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于是对巢山的狼,又多了一层敬畏之心。秋毫无犯、相安无事的日子久了,乡亲们几乎忘记了狼的存在,孩子们在巢山上追逐、嬉闹,在灌木丛中捉迷藏,大人们从来没有制止过。在乡亲们长久的遗忘中,狼仿佛也从巢山上消失了——巢山是大别山的余脉,大人们一度还以为,狼群已经转移进了层峦叠嶂的大别山,直到这个暴雪之夜,乡亲们才猛然醒悟,原来,狼并没有走远,一直和他们毗邻而居。

  后门之外,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父亲站在门里,狼立在门外,父亲和狼依旧在对峙。时间仿佛睡过去了,大雪给它披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在无声的对峙里,那匹饥饿的狼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它时而站立,时而奔走,偶尔还闭上眼睛,支棱着一双大耳朵。那时候,父亲的身躯已经完全僵硬了,头顶上积满了厚厚的雪,鞋子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形同一座尚未完工的雪雕。狼是一种极其聪明的动物。但在长久的对峙中,它既没有对我们发动进攻,也没有呼朋引伴,发出凄厉的啸声。事后父亲说,狼不仅聪明,而且知道感恩,这一点,强过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当时的我很难理解父亲的意思,直到成年之后,我才彻底地明白了过来——父亲在“武斗”中九死一生,带头批斗父亲的,竟是父亲的一个远房表侄。这个家境贫寒的表侄幼年失母,父亲残疾,母亲心痛着这个孩子,几乎视如己出,最后还张罗着帮他讨了一门亲——那个暴雪的夜晚,狼其实已经胜券在握,它只要进攻,父亲、母亲和我都绝无逃生的可能!但它没有这么做,它只是用长久的对峙,让我们知难而退,饥肠辘辘的它,并不想伤害我们。

  长久的对峙终于惊醒了鸡埘里的几只下蛋鸡。它们急促地唧唧喳喳着,张皇失措,不明所以。突然响起的鸡叫让狼变得异常狂躁,它在雪地里打着转儿,像牛一样喷着响鼻,同时发出低沉的怒吼。母亲仿佛恍然大悟,在狼稍稍安静一些的时候,母亲已经捉住了一只褐色的下蛋鸡,又从厨柜里拿出一只碗,接着又用菜刀在鸡脖子上麻利地抹了抹,鲜红的鸡血像一绺瀑布,向碗里笔直地喷射着。喷到后来就剩下了一滴,又一滴,母亲这才将鸡远远地扔出了后门。原本还在垂死挣扎的鸡仿佛预见了自己非同寻常的命运,刚一落地它就突然大叫了一声,飞快地扑棱着翅膀,脖子抻得老长。狼迅捷地扑了上去,整个地咬住了鸡头和翅膀。这时候,狼居然抖起了身上的积雪,抖动的动作和我家走失的黑狗极其相像,目光和我家走失的黑狗也极其相像。抖完了身上的雪,它专注地看了看我们,嘴里叼着鸡,然后敏捷地转过身去,从雪地里飞快地消失了。

  雪还在下。鹅毛般的大雪像一块大抹布,将雪地抹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亲上前扶住了雪人般的父亲,又颤抖着关好了后门。门缝里依旧插着一把菜刀,门后依旧撑着铁锹。但一直到天亮,狼也没有再来,和不知餍足的人类相比,狼似乎更懂得知足常乐。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并不是唯一一只进村的狼,那几个暴雪封山的夜晚,村子里的几条狗不声不响地失踪了,先后失踪的,还有五婶家的几只鸭子,仲谋家的几只下蛋鸡。但积雪消融之后,狼再也没有进过村——作为一种群居动物,狼群坚守着“狼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更难得的是,它们中间没有败类,不会令整个狼群为之蒙羞。

  许多年之后,我一直还记得那个刻骨铭心的暴雪夜。那是我唯一一次目睹大自然中的野狼——瘦削,坚硬,性格躁狂,极具攻击性。奇怪的是,有了这场危险的遭遇之后,我并不像父母亲那么忧心——天晴之后父亲就修葺了后门,母亲还在门里上了一把带插销的小暗锁——那匹饥饿的野狼让我相信,所有的动物都愿意与人为善,但自以为是的人类却不愿意善待它们。他们将虎、狮、豹、猴、蛇、鸟……统统关进笼子里,娱人,亦自娱。我当然也知道,神秘莫测的大自然遍布陷阱,但所有的陷阱,始作俑者都是人类自己。现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攻城略地的人类,已经登上了一列没有终点的列车,他们也想过回头,但身不由己的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

  在漫长的岁月里,巢山上的坟茔摩肩接踵,越埋越高。巢山上的处女地,越来越少。然而,忽如一夜春风来,三年一次的砍山行动突然消失了,小村已经通上了电灯,先富起来的乡亲们已经提前用上了电饭煲。朱家大婶也改掉了自己的恶习,她再也没有偷过,也不再上山偷砍柴火。我们那一代人的“游乐场”顺其自然地移到了山下,拙劣的树枝弹弓消失了,“拍方宝”消失了,“推铁环”、“挤炸”、“丢手绢”也消失了……偶尔还能一见的,是并不好玩的“跳房子”和亘古未变的“老鹰捉小鸡”。

  除了清明和冬至,今天的巢山已经无人问津,在和村庄一样荒凉的岁月里,巢山也像那些留守在家的老人一样自生自灭,山上草木葱茏,疯长的灌木和野树湮没了所有的山路。我不知道巢山上的自然生态有没有彻底恢复,但乡亲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狼,也或许,巢山上早已经没有了狼。没有了狼的巢山其实已经不是巢山了,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爷爷、我没有见过的奶奶、外公、母亲、五叔、三爷、三娘以及英年早逝的堂哥,愿你们能在其间安息)。这让我在长久的失落之余,又生出许多的遗憾。每次上山祭扫,我总希望能碰到那匹躁狂的野狼,它当然已经很老了,但我相信它还没有老糊涂,应该还记得那一场对峙。正是那个寒冷刺骨的暴雪之夜,让脾气暴烈的我学会了与人为善,克己复礼。事实上,那也是我的第一堂真正的人生课,是一匹狼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只青面獠牙的野兽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朋友,但一个慈眉善目的朋友,可能会成为一只凶猛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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