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兴伯和他的渡船的散文
故乡南面有一条公路,路的南首有一条河,宽约六丈余,是一条潮涨潮落的大河的支流,人们称其为马路河。马路河常年河水潺潺,碧波荡漾,风吹波浪起,直通长江口。
马路河上有一座木桥,据说解放前本地有一个姓陈的人在外省当大官,衣锦还乡探亲时托人建的。抗战胜利后此桥又经过修建,到了五十年代的后期,由于日晒雨淋,木桥的木头陈旧剥落,加上桥木中有了一些白蚁,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倒塌,据说那天前村有一户人家走亲戚夜归,在风雨中过桥时,一家人和倒塌的旧木桥一起掉进河中,只剩一人生还,其他人不知去向。等到几天后,人们通过鱼网把人打捞上来时,大人小孩己面目全非了。
后来的几年中,这里就没有桥了。桥是连接河的前村和后村的一条必经之路。没有了桥,人们进进出出就要绕道二里外的石头桥才能过河。由于当时前后几个村庄的经济落后,一时造不起桥,怎么办?几个村生产队长们一合计,就用了前村一条旧式罱河泥船当作两岸人们来来往往的渡船。罱泥船经修补后用桐油遍刷,又用铁皮在船头和船尾进行了加工,能坐上十一二人。尽管那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样进出都很不放便,但有了这条船也就无忧了。
摆渡人是一个单身汉,是前村人,据说他由于身体原因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五十来岁就显得有点老态龙钟,看上去已经像六十多岁了,人们都叫他阿兴伯。那年月,小孩就读的学校在南村不远的一个叫高家村的地方,所以凡后村的人上学读书,常常要摆渡去河对岸。
后来我也上学了,每天早晨,村里前前后后的几个伙伴相约来到河畔,大家高喊一声:“阿兴伯”对岸的阿兴听到喊声,就会解开停靠在码头桩上的绳子,摇着橹赶过来接我们,阿兴伯看上去很和蔼,看到我们总是笑眯眯的,所以我们对老人很尊敬。有时候,我们口袋里有了红薯和花生之类好吃的小东西,大家都会主动掏给阿兴伯吃一点,而阿兴伯就会笑呵呵地说:“你们坐好喽!”然后摇着橹向对岸而去,所以阿兴伯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录下了深刻的印象。
还记得小时候听我母亲讲,这里的马路河木桥是村民们走亲戚和上小镇的必经之路。桥在1945那年突然倒塌。那是日本鬼子即将投降的前夕,鬼子作恶的本性依然不改,他们经常下乡偷鸡摸狗,荷枪实弹向村子偷袭。每当这时,后村的家家户户都要扶老携幼通过木桥向西南逃难。鬼子看到村子里空无一人,气得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前后村庄全部烧光……
第二天一清早,鬼子就荷枪实弹开始过河清扫。当他们刚踏上木桥时,只听“轰隆” 一声,横跨马路河的木桥倒塌了,行走在桥上的几十个鬼子一个个随着木桥滚下河。河水刹时猛涨,一队鬼子死的死,伤的伤,很快被潮水冲走。事后乡亲们哈哈大笑,都说这是马路河的木桥立下了大功劳,把这些坏傢伙淹死了真开心!
这木桥怎么这样巧会倒塌?这件事的谜底一直到解放后才被知晓,原来这事就是一个以打渔为生的小伙干的。小伙的父母当年都被鬼子枪杀在这条马路河里,所以报仇雪恨的怒火一直在他心中燃烧。听到鬼子要过桥偷鸡摸狗和烧杀抢掠,他觉得机会难得,暗暗下了决心。那时小伙才三十多岁,他连夜从村里一位木工家借了一把锯子,从前村的小树林口道下水,凭着娴熟的水性悄悄潜水游到了桥下的木桩边,用锯子锯裂了前后的两个桥桩……
第二天清晨,鬼子过桥想搞突然袭击,当他们走到桥中心时,桥就晃动起来,鬼子吓得哇哇大叫,有的想转身,有的朝前冲,顿时乱作一团。就在这时,桥的木桩突然震裂开了……鬼子们一个个掉入水中……受伤和淹死的有三十多人……
鬼子投降后,人们在维修这座桥的'时候,发现有两个桥桩是被锯子锯过一半的……奇怪,原来这里来过新四军?或者游击队?当人们在议论这件事情时,村里的木匠说出了这个锯木桥桩的故事。
听母亲这样一说,我十分感动地问:“那位英雄小伙现在在哪里?”
母亲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我刨根问底。
“就是现在的船工阿兴伯。”
“啊!原来阿兴伯是一位无名抗日英雄。”我从心底里佩服他。
又后来,我又知道了阿兴伯一家在解放前的生活情况,他们家一直在马路河以打鱼为生,一张渔网伴随他们家,他们每天把小船划进河里,一张渔网撒下了他们生活的希望,四季如一。阿兴伯从小谙熟水性,据说他一下到水中,身体就像箭鱼一样灵活。
解放后,阿兴伯的身体一度不好,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关心,他是有功人员,每月享受政府的生活补贴。但他从不懈怠,仍然坚持打渔,自食其力。这次村里开设渡口,他听到后就自告奋勇报名要当一名艄公,用余生精力为大家服务……多好的阿兴伯呵,从此我们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当渡口船工的活很是辛苦,阿兴伯主动要求一个人从早到晚顶着这个班,不肯让人换。河面上没有了桥,赶集的村民全凭这一条船把他们渡到对岸,然后上小镇去。每当清晨东方升起鱼肚白和听到公鸡叫的时候,阿兴伯就把船划到河的对岸,开始接送赶早市的乡人,这样来来回回,一直要到夕阳的最后一丝红霞完全消失在黑色的星光中,阿兴伯才会回到岸上搭建的那间茅草屋里歇息。
就这样,阿兴伯终日往返于马路河的河面上,他每年的报酬由民政局分担,他从来没有向渡河的村民要过过河费,船上也无人收钱,只有那些不是前后村庄的人过河,才收下几分薄钱,逢年过节时客人很多,阿兴伯都把这些渡费一分不少地放在一个木箱子里,从不挪用一分。
阿兴伯以这个渡口为家,以住在河岸搭建的茅草棚为乐。茅草棚里有他的一张床和一张用了多年的小桌,还有一个土灶。
那年月,每当我们上学踏上船头的那一刻,我们总是喜欢看阿兴伯熟练地摇橹摆渡。只见他轻篙一点,摇动的桨橹就在清水上划出的一道道波纹,水轻拍着船舷,溅起朵朵碎珠似的浪花,微风习习,船稳悠悠地在水上前行。看那船舷晶莹的水珠,就会体会到那种柔情似水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柔在水的波纹里,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条鱼在水中游一样。
到了暑假,我们又会提着竹篮到河对岸去打兎子草,每天都要坐上阿兴伯的船去了又回来。阿兴伯也很喜欢我们,常常夸我们是小勤俭。有时候中午的天太热,他就用翠绿绿的柳树枝在船仓上给我们搭起一个简易的“凉棚”。稍有空闲的时候,阿兴伯就会在船上钓到大鱼儿,趁渡口空闲的时候招呼我们进他岸上的小茅屋坐坐,然后点上土灶柴火,随后把鱼儿分成几段抹上油盐,放在铁锅里用少些油煎烤。阿兴伯的铁锅煎烤技术堪称一绝,锅里油虽少,经过他的柴火调节和翻身,也能烤出美味来。常常是鱼还没熟透,我们己经被那种奇异的香味诱惑得口水直流。每到这时,阿兴伯便嘿嘿地笑着,脸上所有的皱纹会舒展开来,十分慈祥。这时候,馋涎欲滴的我们,口水差点也要流出来了。然我们的一举一动阿兴伯都看在眼里,等鱼从锅里取出,他就分给我们共享,一边分一边说:“吃慢点,当心有鱼骨头。”而他自己却只吃鱼头和鱼尾巴。看到我们那种馋猫样,阿兴伯和我们一起笑得欢畅!
阿兴伯在渡口的故事真多。那是一个深冬的夜里,大雪纷飞,阿兴伯也已进入梦乡,隔岸一家农户主人突发急性烂尾炎,需要急送县医院动手术。照例深更半夜的大雪天渡船一般是不会摆渡的,然阿兴伯听到喊声,他迅速爬起床,不顾大雪裏身,毅然冒着雪中渡送的危险,把病人送过了马路河,他的事迹感动了乡邻……
就这样,阿兴伯每天在太阳刚刚升起时就上船,在悠长的吆喝声中,他准时划破寂静的清晨,橹声中的马路河从夜的沉睡中苏醒过来,长长的河水似揉着眼,伸伸腰,迎接他的到来。是他,用橹声把这悠长的马路河水唤醒。
每天,我们会在渡口看着一拨又一拨的人,他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和眼神,都在感谢这位义务艄公阿兴伯。一缕清风,潺潺流水,而屹立于船头的阿兴伯,就像是一尊雕像,被每天的朝阳映成立体。心随水动,每当小船轻轻地驶入河中心时,我的心中就会浮想联翩。
后来我考上了中学。那时从家到镇上有十几里路,每天来回要经过这条马路河,那时没有自行车,靠十一路电车来回步行。如果不摆渡,就要多绕道四五里路。和我一起上中学的还有后村的几位女生,每天上学放学大家都感到时间很紧。每次来回还要爬过一道堤坡到河的渡口。
如果运气好,阿兴伯的渡船撑篙子或摇桨刚离开渡口时,我们就会高喊一声,“老伯,等一等!”这时阿兴伯就会摇着橹掉转船头靠岸,这时我们就会很快跨上船。随着一声“坐好喽”的声音,阿兴伯又轻篙一点,船就离开了堤岸。如果运气不好的时候,就是遇到等渡的人多,或者是渡船己经离开河畔过了河中心,那么就要等一会儿,由于来回的船上人上上下下的,有时得等二十多分钟才能过河。所以为了不迟到,我们总是很早就赶到渡口。
摆渡船一靠岸,生怕行人争着上船不安全,阿兴伯总是来一个提醒:“大家不要争,这几个人都能上的,争了危险。”遇到下雨天,阿兴伯还会站在船头拉住老弱病残者的手,并提醒:“注意船板上打滑,脚步打个丁字型放慢走。”
这时,我们总会看到阿兴伯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斗笠,扬着微笑摇着橹。当摆渡船靠岸了的时候,只见阿兴伯把竹篙一撑,往渡口的木桩上赶紧拴缆绳。
到了夏季,江南地区经常下雷阵雨,渡口的水明显没春秋季节那么清碧老实了,确切的说是河水会浑浊。大风一起,惊雷滚滚,河面的温柔己不再,随之而来的就是风起波浪涌,有时河面上还会出现小漩涡。每到这时就要立即停止摆渡。记得有一次,我们刚上渡船,天空就乌云密布。“糟糕!”阿兴伯惊呼一声,急忙撑篙离岸。谁知道船刚到河心,一阵狂风刮来,船儿被风浪刮得在河心打转。船上的几个女孩子吓得大声哭喊起来。怎么办?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候,我看到阿兴伯的脸色十分严峻难看,只听他大喝一声:“坐着别动!”话没落音,只听“扑通”一声响,阿兴伯跳进了湍急的河水中,他钻进水中,来到船的后尾,凭着他的游泳本领,用尽全身力气推着船行进!经过十多分钟的和风浪搏斗,船终于靠上了岸,看到阿兴伯浑身湿透脸上却扬着微笑时,那一刻我们都感动了,可不是吗?他那么大年纪了,为了我们的安全,竟然不顾自己的一切。我们的眼中都浸满了感恩的泪水……
还记得当年我收到高中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我把好消息告诉了阿兴伯,感谢他这几年来为我来回摆渡,夸说也有他的一份功劳。阿兴伯伸出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拍着我的肩头笑着说:“好样的,你是我们乡村的骄傲。”那一刻,我感动得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淌满了脸颊……
以后的日子,凡到节假日回家,我总是会到马路河滩上看看渡口船上的阿兴伯。那年五一,我到河畔看望他,只见河岸处泊着阿兴伯的那只老木船,木船已明显锈迹斑斑。阿兴伯娴熟地抖起了那枝撑杆,木船悠悠地驶进了河心,望着那条老木船,我想到了那个夏天的一幕:多么好的阿兴伯呵,我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感激的泪来……
阿兴伯听到我的声音,到了对岸后又顺水把船摇了过来,只见他气喘吁吁地从河滩上跑上来,一把拉着我的双手,紧紧握着好久,他看上去依然和几年前一样,只是那额头上又平添了几道皱纹。阳光下的河滩上, 泊着他的那只木船……
是的,乡下渡口的木船总是那么忙碌,在阿兴伯的驾驭下好象永远不知疲倦似的。久经风吹雨打,在马路河水的慢慢流淌中,流着一首渡口的乡间小曲……
七十代初期,我有了上大学读书的机会。为了发展农业生产,由当地政府出资,在马路河上建了一座大石桥。这样,阿兴伯的渡船就该退休了。渡口承载着的厚重历史己经过去,继而由大桥承载着未来的梦境……
记得大学的那个暑假,当我在炎热的夏季里重新踏上回乡路时,我心灵深处阿兴伯的高大形象又清晰地闪现出来,我心里不断地呼喊:“大伯,我又回来看您了!”
渡口已不见了,取而代之我看到的是一座石桥变成了钢筋水泥大桥,公路己经直角转弯筑通南村。桥堍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孤零零木船,岸上那间草屋已不见,那里长着阿兴伯当年喜欢的蔷薇花,还有一些杂草,杂草上爬满了牵牛花,远看像一个花篮。阿兴伯人呢?一时间我心里觉得空荡荡的。
那天回家,年迈的母亲告诉我,今年初夏,这里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洪水暴涨,淹没了附近十多个村庄。抗洪中,年老的阿兴伯不顾体弱,拼力划着木船去抢救村子里浸大水的幼儿园的儿童,一共救出十个儿童和一个托幼教师。谁知道船刚驶出幼儿园,一股洪水带浪袭来,眼看木船就要颠翻,阿兴伯硬是跳进洪水中,把船绳紧紧缠绕在附近一棵大树上,而他自己却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了……
十天后,人们在马路河的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村里的人们为了纪念他,把现在的水泥大桥改名为阿兴桥,那条木船让它永久停靠在那里,人们看到它,就会想起当年的渡船,还有和船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阿兴伯……
听着母亲的话,我的眼泪又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起涌到脸颊……
第二天,我走到渡口,双手抚摸着停靠在河畔的那条锈迹斑驳陈旧的渡船,望着那渡口上的一些痕迹,思绪翻卷,我读懂了阿兴伯闪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