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表哥的散文
表哥来我家的时候,正闹地震。父亲在门外场地上搭起了一个“抗震棚”,就是用几根刺槐木棍子撑起一块油布,上面再苫些茅草就成了。夜里,表哥和父亲、哥哥睡抗震棚,我和母亲、妹妹睡在屋子里。准备着一旦有情况,他们好随时叫醒我们。
17岁的表哥初中毕业,被送到郊区农村当知青。这些“末代知青”们,感到生活苦燥,前途渺茫,于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经常惹事生非。舅舅怕表哥学坏,就把他送回老家,让他给跟上我父亲学木匠。
表哥这徒弟当的还算称职。每天早上,他背着木匠家伙,和父亲一起到邻村去干活。拉大锯,刨木头,凿榫眼,除了不让他使唤锛子以外,其它的活都干。只是表哥瘦高,长胳膊长腿显得有点吊儿郞当。
没有活干的时候,表哥就在村子里玩。他和一群男孩子,到竹园里捉斑鸠,到崖头上逮毛哥狸,还爬到树上逮猫头鹰。一次,放羊的小伍子送给表哥一只猫头鹰,表哥把猫头鹰架在肩膀上,到处晃悠。他给猫头鹰吃老鼠,喂它喝水。但失去自由的猫头鹰,一星期后还是死去了,表哥很伤心。
秋天核桃熟了,表哥干活回来,顺路摘了许多。没有东西装,他就把长裤脱掉,两头一扎,装了两裤腿扛回来了。母亲见状,连声说:“好娃子呀,可再不敢了啊?让队长看见了,不把你绑到树上才算哩!”表哥一伸舌头,说:“没事,他撵不上我。”有时,母亲正在厨房里做饭,表哥跑进去,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掏出两穗嫩玉米,说:“大姑,给我煮煮吃!”母亲又是一番劝说:“可再不敢了啊?”
干活的时候,表哥绘声绘色给父亲讲他们在城里调皮捣蛋的事。他说,有一次,一个老乡用自行车推着菜进城卖,下坡的时候,菜掉了。他和一群孩子大喊,但老乡就是刹不住车。原来他的车连闸皮也掉了。孩子们拾起闸皮,一看闸皮都磨光了,追上去连声喊,“乡下老闸皮,乡下老闸皮!”以后他们见了农村人,都喊“乡下老闸皮”。
城里来的表哥,让我在女伴面前很自豪。谈起他的时候,心里就窃窃的,喜喜的。
父亲对表哥的评论是“聪明异常,顽劣异常”。他说如果表哥走正道,干什么都能成,如果学坏了,也是不得了的事。父亲就对表哥言传身教,进行一些乡村木匠式的朴素教育。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富不过三代”,“学会手艺不压人”“自食其力”等等。好在表哥很听话,他对我父亲的话都很听。
我暗暗喜欢表哥,但表哥是男孩子。男孩子轻易不和女孩子一块玩。他只和哥哥玩,和村里的男孩子玩,他只和父亲说这说那。
深秋季节,外面下着雨。表哥、父亲他们坐在抗震棚里谈天说地,天南海北,讲许多故事。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听到可笑之处,他们在那里大笑,我一个人在一边悄悄笑。那年的雨特别多,外面大下,棚子里小下。嘀嘀嗒嗒的雨声伴着里面的笑语喧哗,让我感到这个深秋很温暖。
星期天,我们一群女孩子在麦场里学自行车。表哥也去了,他骑车的姿式很潇洒。开始是一手握把,后来干脆两手大撒把,在麦场里骑几圈都不倒。眼看要倒了,他两条长腿往地上一撑,车子就支住了。把我们羡慕得要死。
表哥是城里来的,表哥的个子很高,比村里同令的男孩子都高,表哥见多识广,表哥说普通话,这一切都是我所没有的,在他面前我感到有点自卑。
有一次在河边洗衣服,我很羞涩地对他说,“我将来要写书,要当作家。”我比表哥学习好,这是我唯一的`长处。但表哥对写书好象不感兴趣,他点点头,说了一声“可以”,就去逮蜻蜓了。过后我就觉得有点吹大话,见了他很不好意思。
一年后,表哥被招工回城。表哥走后,我有点失落。
以后的岁月,各自长大,彼此很少见面。只是从经常回老家探亲的舅舅口中得知,表哥娶媳妇了,表哥的工厂倒闭了,表哥不满足跟上舅舅干模具加工,他自己出来开公司了,表哥当人大代表了,还有他的许多轶闻趣事。
时间到了2000年,我家遭遇一场官司。我丈夫由于写批评文章得罪了县委书记,被捕入狱。由于县委书记的干扰,市中院不敢决断,案子一波三折,几次请示到省高院。接近年关的时候,一个好心人透露消息说,省高院第二天就要开审委会研究了,让我赶快到省会,找着某某某,并把此人的电话告诉我。我一听心急如焚,但省城离这里三、四百公里,我一时赶不到。怎么办?情急之下,我赶快给表哥打了电话。表哥很忙,当时他的公司草创未就,一应事务都要他一个人跑。他的黑提包里时常装着两部手机,往往是一部接着,另一部又响起来,或者两部同时响。时间对于他来说,非常金贵。打电话的时候,听声音,表哥正在酒店里,人声嘈杂。我简单把情况向他叙述后,并告诉他,人家告诉我要怎么怎么。表哥说,“好了,你把电话给我就行了,下面的事我知道怎么办。”
当晚表哥就和那人接上头,并请人家喝茶。第二天一早,我赶到省城,表哥又带我去给人家送材料,他让我和那人上楼,他自己又下去给人家买了好多礼物。随后我们去找那人介绍的律师。律师要价很高,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有点犹豫不决。表哥把我叫到一边说:“没办法,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救人要紧,这件事我做主了。”当我拿出仅有的2000元钱时,表哥推过我说,“把钱装起来吧,你还要过日子呢。”他拉开包,替我交上了一万多元的律师费。回来的路上,表哥说,前一天接到我电话时,他脱不离身,就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朋友在下午五点银行下班之前,替他取出两万元准备着。当我向他表示感谢时,表哥说,“咱们兄妹之间,不要说这客气话。你哥好赖还能拿得出,如果你哥是个下岗工人,不是想帮你也帮不成吗?”我说,“那我缓过来了还你。”表哥说,“你打官司花了不少钱,就不要再提这事了。以后你如果经济十分宽裕了,想还也可以。经济不行,就不要再说了。”表哥的义举,让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感到一丝温暖和安慰。
后来县委书记又派人到省高院活动,要求维持原判,并请市中院院长到省高院说情。由于县委书记的极力阻挠,事情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表哥的这次帮忙为后来的平反昭雪奠定了基础。丈夫出来后,两次到省城看表哥,他对表哥的印象很好,连声说,“表哥可以,豪爽大气,是个干大事的人!”
一晃六七年没有见表哥了。这次到省城开会,我抽空去看望舅舅。
表哥听说我来了,就赶快驾车过来了。见到表哥,我还是有一点小时候的羞怯,自卑。但一搭话,隔膜马上就没有了。表哥穿着一件带红条的半袖衫,看起来容光焕发。我们聊分别后的情况,聊老家的人和事,谈论省城的变化等,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表哥坐在沙发的一边,我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的凳子上,距离有点远。但如果我坐到沙发上,距离又有点近。我们就这样坐着,谈论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最后表哥送我回宾馆。在路上,我说,“好好干,姊妹几个都靠你庇护呢。”表哥说,“那是。”我说,“父母年龄大了,和咱们的角色来了一个转换,以前是他们在保护我们,现在轮着我们保护他们了。”表哥说,“那是。”虽然还是有一点窃窃的,喜喜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亲切,是随意。
也许,我们年龄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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