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泳树散文
一
那年深秋,冬泳池将要结冰的时节,我偶尔仰泳,看见五米跳台上突然间长了一棵小树。筷子粗,手臂高,就在跳台边上,像个直直立定准备跳水的小人儿。它在蓝天映衬下微微抖动的样子,一下就进到了我心里。
我们冬泳俱乐部游泳池的深水区边有两个跳台,低的三米,高的五米。我参加冬泳的早些年,只要池水没有封冻,就一直有人从上面跳水。潇洒,刺激,相互鼓励之下,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去往下跳。有一年,出于安全原因禁跳了,但跳台依然地立在那里,每年开春照样维修涮油漆。我仔细回忆,小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也许是今年春天,也许是更早的时候,反正是在人们不经意间就长了出来。可是,在那高高的涮着油漆的光溜溜的钢筋水泥台子上,怎么就能独独长出一棵树?它能长多久?长多大?
五米跳台像长颈鹿的脖子高高伸在半空,撑着小脑袋一样的小台子。上面没有土,没有水,是一粒怎样神奇的种子?怎样神奇地落在上面?神奇地不被大风刮走?地处西北的乌鲁木齐干旱少雨,一场雨与一场雨相隔很久。这粒神奇的种子怎样神奇地发芽?即使在一场雨水里发芽,又怎样神奇地生根?神奇地扎牢于何处?怎样神奇地走出生命的第一步?神奇地长成一棵小树?怎样在长期的曝晒中神奇地不死?我想爬上去看个究竟,旁边挂着禁止上去的牌子,只好忍着心中的好奇,每天对它仰望。无法想像,它在看似毫无生长环境的跳台上,以怎样顽强的基因生长。难道它能神奇地从五米之下的游泳池里吸水吗?我看着小树细小却卓然而立的样子,刹那间涌起了物我相通的感动,开始牵挂它的命运。
从那一天起,我每天到游泳池除了游泳健身,又多了一项内容,就是抬头看那棵小树。看它还在不在,好不好。看到了,就心安了。偶尔外出或有脱不开的事不能去游泳池,心里由不得还要惦记它,晚上做梦会梦到它,担心它会遇到什么不测突然消失。它看起来实在是太弱小了。
二
乌鲁木齐春秋两季多风,每季都会刮几场制造种种不幸事端的大风。秋色渐浓,大风如期来临。
一天半夜,我做梦闯入一个恶魔狂舞的世界,在悬崖深谷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上下翻飞。像蹦极一样,一次又一次急速下坠,几乎就要撞上绝壁,掉入深渊,一点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耳边还呼啸着巨大的声响。我心惊肉跳地翻飞着,意识到自己梦魇了,使劲挣扎着,希望有人能推我一把,把我从梦魇中拉醒。我挣扎,挣扎……终于呼地一声挣脱魇魔惊醒了。我在惊魂未定中看到双层铝合金窗户整体忽闪忽闪地晃动,整座房子似乎也在摇晃。窗外阳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有什么东西哐啷啷、哐啷啷地四处撞击。我平复着自己的心跳,愣了半天神,才意识到是刮大风了。继而想到,阳台上的声响是扫把铁锨水桶等一应杂物翻飞碰撞的动静。只好稳定神经,硬着头皮起床,头上顶了个硬纸箱,冒险开门到阳台,把所有能动的物件全部收拾进屋。
第二天早晨出门去上班,看到一路的狼藉。还未来得及完全变黄的树叶,伴着各色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许多大树的枝杈折断倒垂着;不时见有广告牌掉下来,砸到停着的汽车上;公交车上的广播带着嘶嘶啦啦的风声报道着那那儿、那那儿被风制造的灾难。我想着跳台上的那棵小树,估计它一定难以幸免,一定是在大风中顽强抵抗一阵之后,被“日”地一声扯起,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想着小树那样一个神奇的生命,可能被大风无情摧毁,整个上午都在一种似乎绝望情绪中煎熬。好不容易捱到中午,顾不上吃饭,急匆匆赶到游泳池,冲到跳台边,手打凉棚挡着风向上看。小树竟然还在,只是在风中痛苦地起来倒下,倒下又起来。游泳池周围的大树无助地摇晃着,树枝无辜地被大风肆意扭曲,它们只好努力摆脱树叶的拖累,随着树叶被纷纷甩落,才勉强能偶尔抬头向上。再看跳台上的小树,忽一下前扑,忽一下后仰,忽一下东倒,忽一下西歪。它薄薄的皮在被抽打,嫩嫩的杆在被弯折,正经受一场从所未有的酷刑。可是我观察半天,看它倒下起来,左躲右闪,好像没有伤到筋骨。大风刮了一夜加大半天,它还能坚守自己的阵地,我由衷地期盼它能抗过这一劫。
大风终于停了。我再到游泳池,看大树一个个像掉了毛的斗鸡,枝杈乱奓着狼狈不堪。小树依然直直站立跳台,头顶上的细叶像一束收敛的浅黄轻轻晃动,像一支向天空书写秋意的笔,写着战胜大风的自豪。
秋天的大风一场接着一场,几场大风惊心动魄地过去了,小树竟安然无恙。经过大风考验,似乎显得更加自信,让我更加相信了它的神奇。
三
冬天来了,我又开始担心小树的命运。北疆的树木,许多需要人为保暖才能过冬。连不怎么冷的吐鲁番,葡萄树要在秋天深埋,春天再挖出来上架。从乌鲁木齐到精河博乐沿天山北坡一带的果木,冬天都要保暖防护,或深埋,或绑草帘,或裹其他东西。小树虽然野生耐折腾,但在高高的空中,无遮无挡,没有任何可供取暖避风的依靠,在我看来,稍微的寒冷就能将它细小的身躯穿透。这可如何是好呢?
这一年冬天冷得稍晚。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先是飘着大片像被霜露打湿的雪花,后来变成沉沉的雪粒,落地即化,最后奇怪地变成了冻雨。边下边化边冻,天地一派湿冷的灰暗,树木的枝杈不时被越积越多的湿冰压断。跳台上的雨雪也越积越厚,小树被无情压倒,无情地覆盖了。看着小树的不幸,我的心也被这鬼天压得一片沉暗,伤感又遗憾。真正的严冬还未来临,小树很可能被这场雨夹雪摧残折断了。
雨雪连下两天,我的心也阴沉了两天。几经磨难又注入我深深牵挂的小树,这个神奇的生命,难道会从此消失吗?我忐忑不安又无法甘心。
第三天,天空放晴,经过两天洗涮后变得的格外湛蓝。太阳一反一场雨雪一场寒的规律,也格外温暖明亮,把所有积存的冰雪快速化尽。我来到游泳池,惊喜地看到,跳台上的小树竟然神奇地站起来了,像我们刚从冰水里游过一场冬泳,也显得格外精神。
我的心情也立即放晴,感到格外舒畅,更加赞叹小树神奇非凡的生命力!
真正的严冬来到了,大树的叶子全部落光,小树头顶的浅黄也消失了,变成一枝独独的细条。游泳池的水面完全冰封,只有人工横向开出几米宽的水槽供我们冬泳。
大雪下了好几场,到处堆积着厚厚的冰雪,跳台上也铺了厚厚的一层。小树在跳台边缘,依偎着白白的雪墙静静站立。
气温到了零下二十几度,每次下水都是一场彻骨的寒冷,全身万针窜心般地疼痛。游五十或一百米,出水走回更衣室的几分钟,沾水的皮肤就会结一层薄冰,头发冻成硬壳,发稍上挂满一排冰晶。每次游完,彻寒之后又是一种难得的轻松。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历练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再看跳台上的小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小节顽强凝固的钢筋。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能感知寒冷和疼痛。如果是个小人儿,我多想伸手摸摸,看它的额头是否还有温度,身躯里是否还有生命的迹象。零下十几二十几度,持续几个月,多么漫长的寒冷。就那么一块钢筋水泥板的厚度,持续几个月寒风扫荡,如果小树还能在上面存活下来,该有多么强大的生命基因。我还是心存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它能安全度过这严酷的寒冬。
四
长冬被我们一天天熬走,沉积一冬的冰雪开始融化,北方大地渐渐苏醒了。
冬泳人最早享受渐渐升温的阳光,外面的人冬衣还未离身,我们每天中午,就只穿一件泳衣在游泳池边晒太阳,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做运动。
游泳池边的树木和我们的皮肤同步感知着春天的温度,开始柔软,开始舒展,开始发芽。我每天看跳台上的小树,也在伸展腰姿,向春天频频招手。它在我的久久期盼中,终于也返活了。我长舒一口气,似乎感觉是自己的生命得以回归。
我再次赞叹小树的神奇。经过严冬的锤炼,它站得更加坚定,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信心十足地发芽了。
春天的大风与秋天不同,总有几场会带着昏天黑地的.沙尘。沙尘暴一旦刮来,伴随着地动山摇,整个世界变得暗无天日。这一年的那场风暴似乎专为考验小树而起,比往年更猛更劲暴,刮得人无法出门。等风稍小一些,我赶到游泳池,想看小树是否安好。整个跳台都淹没在昏黄的天空里,小树是否还在,根本看不见。
我不禁感叹:就算是一棵小树,生长在这里多么不易,没有强大的基因和顽强的禀赋,如何面对多舛的命运。一个生命在这里顺利生长是多么难得,饱经摧残是多么正常。不奢望江南,就算是内地的北方,仅仅是个生存,何须如此惊心动魄!
我暗暗祈祷:小树啊,你已走过千难万险,张牙舞爪的风暴无非在虚张声势,千万不要迷失生命奋发有为的方向,一定要咬紧牙关,再坚持一步。迈过这一关就是真正的春天。
大风过后,又是无数的广告牌落地,无数的树木被折断。我再到游泳池,抬头看跳台,小树不负我心,像一个历经生死考验的老朋友,向我微微点头致意。它果然像我期待的一样坚定,一场又一场的大风过去了,在我的目光中一点点变绿,又长出新的枝叶,和我们一同来到艳阳高照的夏季。
五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几个年头过去了,小树没有再长高多少,但始终坚定地站在高高的跳台上。就像我们冬泳人,有年近八十的老人,有大病初愈的癌症患者,有男有女,有胖有瘦。各自的身体状况不同,走在人群中,并不比其他人显得强壮,但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历经严寒的心,信心满怀地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有一天,我抬头看着小树,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感想,竟然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我这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许多冬泳人与我同样关注着跳台上的小树,同样与它有着深厚的感情。
它到底是一棵什么树?到底是怎样神奇的生长?我实在不能抑制想近距离看它的渴望。征得管理人员同意后,爬上去看个究竟。
原来,跳台边裂了一条细细的小缝,里面长满了绿茸茸的苔藓,一棵红柳就长的苔藓中间。
就是这么一棵普普通通的红柳,却智慧而又顽强地生长在跳台上,让我们天天对它深情凝望。
它在我们冬泳人的心中,显然不是一棵普通的小树;而是一棵独一无二,象征着冬泳精神的顽强自信的冬泳树。
2016年2月16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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