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记散文
一
小时候,在上林村,站在屋前的晒谷场上,回头一望,能看得见西北边高高的群山的山巅。父亲说,你看见的是雁荡山。而从村子里向前望去,是闪着波光的浩渺的大海。我的童年,就在这山海之间渡过。1966年,大哥在雁荡中学念初中,每当周六,他会与其他同学一道,往家里带柴禾,有时是一捆毛柴,有时是一捆树根。母亲说,雁荡是好啊,那里的柴经得烧。在母亲的心中,雁荡山就是一座柴山。有时母亲从街上回来,买回一担柴,挑着柴担的卖柴的是雁荡山灵岩村人,我们叫他折柴人。这一担柴,因为柴捆很大,卖柴人很艰难地从大门往屋里挑,然后叠放到屋角,母亲烧火时就从叠得高高的柴捆里往外抽柴薪。这样一担柴,能烧多长日子要看柴禾的质量,要是硬柴(有枝干的杂木)多的话就经得烧,要是软柴(毛柴)就很不经烧,前者贵,后者便宜。母亲买的柴禾一般能烧十天左右。我所知的雁荡山,最早就是大哥的读书雁荡山与母亲说的那一座柴山。
村里人叫它雁山,我也跟着叫它雁山。秋天到来,秋深了,我穿起了秋衣秋裤,迎着凉风,仰脖,看到了远远的一队大雁飞来,它们越过群山,与我,与上林村越来越近,直到我听见大雁的叫声——“嘎——”“嘎——”“嘎——”。然后一道仰着脖子的伙伴们也学着大雁的叫声——“嘎——”“嘎——”“嘎——”。在我们学习它们的叫声的过程中,它们高高地越过我们的头顶,向海堤方向飞去,落下,然后再沿着海边向南飞去。
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们去了在上林村前面的村庄泽前村的中心校读书。早晨迎着阳光去上学,下午放学时太阳西斜,有时太阳很大很红挂在雁山的上方,将落未落,把伙伴们的脸庞映得通红,而眼眸在此时也异常地明亮。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有牛口刺,有蓝蜥蜴,有放屁虫,有湿牛屎,牛口刺会突然扎得我们尖叫不已,蓝蜥蜴让我们的脚步凌乱加快,踩到了被晒暖了的湿牛屎,脚底会温暖而微痒。放学路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雁荡山。那时,除了在雁荡中学读书的大哥与常常买雁荡山挑下来的柴禾的母亲,谁都不会在乎这么一座山。我们几乎每天都看到雁荡山,我们平淡无奇的小学生活中几乎不存在雁荡山这个名词。我们是雁荡山脚下的一颗野草,在雁荡山的风、雨、云,在雁荡山的空气中生活,迎风长大,而从没在乎过雁荡山本身。
二
有一年的春节,天气晴好,长长的海堤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来,他们与海风一道,从海上来,从对面的玉环群岛上来。他们衣着光鲜,这些人所去之处是雁荡山。我与伙伴们会站在村前的空地上,看着他们一批批地从面前的村道上走过去。他们的面目光亮无比,洋溢着难言的喜悦。村里的大人们也一样,站在空地上看他们走过去。大人们比孩子们多了几分迷惘的神态:一座山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在大家是想不到的,那岩石,那草木柴禾,有什么好看的呢?春节过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长堤上空旷如初,日升日落,潮涨潮消,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年开始,每年的春节都有大批的游人经海路到雁荡山游览,直到玉环本岛与内陆通了直达公路,游人到雁荡山的路线才由海路改为了陆路。到了小学三年级,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说,明天,大家跟家里说一声,带上中午饭,明天一早去游雁荡山。有同学说,我们不是每天都看得见雁荡山么,去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老师说,去就是,哪来那么多的话!这次去的是雁荡山的灵峰。我从家里带出的午饭,是用手帕包着的一团糯米饭,最里面塞着鱼干与一小块肉。学校里到雁荡山的距离是四公里。同学们都一心想着手帕或书包中的午饭,还没走到山里,就有同学开始吃午饭了(其实是还是早饭时间)。只有少数同学到达灵峰游览了一段时间后才开始午饭,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以致我们早早就吃过了午饭的同学心里很难受,肚子也早已经饿了,但是我们只得忍住。几乎处于饥饿状态的我们,看到高耸的灵峰,奇怪的山岩,乱飞的黑压压的乌云,有新鲜,有惊奇,有害怕。
第二周写了作文,我写下了“我们一队同学,午饭吃得太早,饿着肚子游雁荡山,山风太大,吹起了我们的衣裳,我们飞快地跑回了家”等流水账句子。由于缺少风景描写,仅被语文老师打了个及格3分。而那几个能够坚持到最后吃午饭的同学则能够把灵峰风景描写得详细了许多。我看到了他们作文本上被语文老师画上了许多褒扬的红墨水的圆圈。但是,从此以后,我会常常想起雁荡山的灵峰,想起当时的饥饿,想到当时仰着头看四周的悬崖高峰,想起当时看到风景时的那种混乱、紧张、奇异、甚至惧怕的感受。每当我在放学的路上再抬头看到雁荡山时,当时游灵峰时的感觉就会占据我的懵懂的心里。当天气晴好,白云在雁荡山山顶上飘动时,我的心情就放松;当乌云压着山顶,或阴雨连绵看不清雁荡山时,我的心情就很差。
三
上林村后面的那条河床很宽的溪叫白溪,这条溪两旁坐落着茅洋村、白溪街村、上林村、上黄村、上阮村、江边村。旱季时整条溪没有一滴溪水,满溪床是一片白得刺眼的鹅卵石。六月份开始,台风季来临,暴雨倾盆,从雁荡山上各条溪流汇入的洪水使村后面的白溪溪水瞬时暴涨。咆哮的洪水奔涌着冲向东海。有时,半夜里,有铜锣声骤起,是为敲醒熟睡中的村民,让大伙警惕洪水的到来。此时的水位,定是到了溪坝的最危险处,若再涨一尺,则会冲破堤坝危及村庄。这时正劳力会穿着蓑衣,晃着手电筒,搬动装满了沙子的草包,整夜地守在溪坝上。我们小孩子也常常醒到半夜。每当特大暴雨刚开始下时,父母会说,雁荡的水很快就要下来了,不知这次会涨到什么程度!
第二天,暴雨停止,洪水退去。孩子们来到高高的溪坝上,赤脚疯跑,看着一溪宽阔的溪水,高声喊叫。孩子们的喧哗夹在流水声中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再过一日,溪水再退,就能看穿流水,看到流水底下的铺满干净得发青的鹅卵石的溪床。阳光照下来,无数晃动的明亮圆晕罩着底下的石头,也晃着我们的眼睛。
再过一日,溪水再降,孩子们可以下到溪水里嬉戏了。这时,孩子们才会抬头望向雁荡山的方向,想,这些溪水都真的是从这座山上流下来的么?这时的雁荡山云白风清,山色青黛。
我们虽然春游过一次灵峰,虽然看得见近在眼前的雁荡山,但是雁荡山离我们这帮孩子仍然是遥远的。在孩童时的年代,我们对雁荡山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有时在清晨,有时在正午,有时在黄昏,就那么常常地看一眼。我们与雁荡山的关系最直接的是水、云、清风,以及母亲买的用以烧饭的雁荡山柴禾。
四
大哥在雁荡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春天里我们去的时候,大哥正在与他的另一个同学在说笑,大哥的笑声很响亮,他的那个同学坐在格子铺的下铺在听他说话。大哥带我们在他们的学校操场上转了一圈,看了操场上的篮球场,看了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他的同学。等我们回到了大哥他们的宿舍跟前,他的一个同学拿了好几个灯泡,把电灯灯头拧掉,然后在水泥板上磨出一个小洞,他做这事做得很认真。大哥就过去帮忙磨。等每一个灯泡都磨出一个小洞,就打开水龙头,冲小洞里灌水。慢慢地,几个灯泡都灌满了水。大哥的同学与大哥一起,拿起沉甸甸的灯泡,一个一个地往一面墙上扔过去。灯泡打在墙上,沉闷地炸开,墙上留下放射状的水迹。很快就扔完了灯泡。扔完了灯泡的他们显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墙上的水迹也很快地淡去了。
这所学校是大哥他们的学校。
冬天到来,大哥初中毕业去当兵。走的那天,我与三哥一起到街上乘军车到大哥他们的雁荡中学,大哥他们一批参军的青年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我差点认不出大哥来。很快地,他们唱起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上车出发,离开了白溪去向更远的另一个不为我所知的地方。临走时,大哥告诉我,在家里的衣柜底层,有一本软面小笔记本送给我。我回到家找出了这本笔记本,郑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心里黯然。
此后许多年。我再没进过雁荡山。
五
当我真正进入雁荡山的时候已经成年。
1984年夏,我从工厂调到了雁荡山工作。这一年,我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进入雁荡山各个角落。这些地点有:响岭头,朝阳洞,谢公岭脚,观音洞,北斗洞,北坑,南坑,雁荡中学,响岩门,烈士墓,净名,下折瀑,中折瀑,上灵岩,下灵岩,灵岩寺,莲花洞,龙鼻洞,马鞍岭,能仁寺,大龙湫,龙湫背,落角朗,罗汉寺,大荆,石门潭,蒲溪,南阁,显胜门。我慢慢地骑行,一年之内,走了上述这些地方。细看了一些摩崖碑刻。这么多的摩崖碑刻中,我喜欢灵岩寺后山路边上的“天开图画”、灵岩寺前的“海上名山,寰中绝胜”、观音洞内的“按剑徐行过雁山”、大龙湫的“千尺珠玑”这几处。而1985年之后新增的现代人的摩崖碑刻,除极少的几处外,其余的几乎都是败笔。此后,每当我看到这些现代碑刻,心里都很难过。
有次长时间地在南坑停留,坐在山路上,不想再起身,听着轻微的风声,枝叶摩擦声,与身边的草木差点成了亲戚。
也是在南坑,靠在一块巨大岩石的斜壁上,岩面上的凸起部分顶着背部,传达着粗砺、坚定、大地生根。天空特别地蓝。肉体在这一刻既是卑微的也是重的。
在雁荡山工作期间,我仍居住上林村,踩着自行车,早出晚归。1986年,我在上林村盖了一间三层楼房,房子的西边留有阳台,站在三楼阳台上,直接面对雁荡山。此时,我能清楚地知道我肉眼所看不见的深藏在雁荡山中的各个景点的方位,各个景点的风景细节,各处岩石的具体深浅颜色与树木位置。以及雨季到来时的各处瀑布风姿。此时的我对雁荡山的眺望,与我在少年时代对雁荡山的眺望,终于在时间与空间上及内心深处里,获得了对接与延续。
六
在这之间,在我的工作过程中,我交往了隐居在北斗洞的温州师专音乐老师陈乐书先生、早年毕业于杭州美专的黄宾虹先生的学生盛牧夫先生、响岭饭店厨师老汤、雁荡乡书记老金、雁荡小学副校长张永顺、管理局副局长谢军、同事袁矛、施立志。其时陈乐书先生长住北斗洞,他在洞里迎着下午的阳光对着董其昌书的“忠孝传家宝,诗书处世长”的对联拉小提琴。他拉的曲子有《小步舞曲》、《托塞里小夜曲》、《沉思》、《梁祝》片断,有时也拉二胡,《江河水》、《良宵》《二泉映月》《空山鸟语》。有时我从山脚拾级而上,远远地就听到他拉出的夹在山风之间的若隐若现的小提琴曲。与他同在北斗洞而住在另一厢房的盛牧夫先生,则安静地铺开宣纸,用焦墨画雁荡山山水,画夫妻峰,画犀牛望月,画果盒桥,画大龙湫,画大龙湫时,画出的轻盈飘逸的瀑布是墨黑的。有时为生计,盛牧夫先生也画一些雁荡山山水题材的书签,书签是泡沫塑料制成的,画成后挂在门口卖,不标价,游客自己看着给钱。我去时,他会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比如康有为的儿子随父到雁荡山时,引起了与蒋叔南之间的不愉快的事,讲作家峻青到雁荡山时与他的交往。响岭饭店的厨师老汤,是乡工作队的队员,一个天生的乐观派,在工作队的时候,下乡进山他总是很高兴地一马当先,一有闲遐,要么唱京剧,要么讲农村黄色笑话,我的情绪常常被他所感染,一时忘记了工作队工作本身的不愉快。雁荡小学的语文老师张永顺在教书之余喜欢写诗,他找到我说一起创办一个文学社与一份社刊,我们当天为社刊起名为“雁湖村”,第二天张永顺即开始筹稿子,送打字店打印,我设计好封面,不久《雁湖村》即告正式创刊。这是雁荡山最早的文学社团。管理局副局长谢军先生,是我到雁荡山工作最先接触的管理层成员,他是江西师大中文系毕业,在雁荡山工作数十年,走遍了雁荡的每一个角落,编了《雁荡山民间故事》、《雁荡山古诗选》等书。他退休之后,我有次在乐清的云浦路上遇见他,他说在云浦南路开了一家字画店,想把以前几十年在雁荡山积累起来的字画挂出卖掉。后来我在接待外地至雁荡山游览的文人时,有几个以前到过雁荡山的,都会问起谢军的近况。2010年,舒婷来乐清白石的中雁荡山,向我打听谢军先生,说1990年到雁荡山时,对他印象非常深。我说,谢先生已经去世了。她听了很吃惊也很难过。
还有袁矛,艺名一墨,他在管理局园林科,与我是隔壁办公,我1988年离开雁荡山的半年后,他也离职南下深圳,一个人创办了世界华人艺术家联谊会,编纂了数本八开巨厚的《世界华人艺术家大典》,并从事水墨探索,后去纽约,再回国,居北京798,再居丽江束河古镇。近来遇见他,说起这二十多年,互相看着对方脸上的沧桑与倦意,都有着无限的感慨。
还有明志。明志与我同龄,毕业于温州师专中文系。1985年,他从雁荡中学调入雁荡山管理局。他来时,我已经在雁荡山工作一年多时间。他在办公室里与我相对而坐,平时,我们交谈甚多。他下象棋得过县里的名次,因此,我经常见到他端着一副象棋找人下棋,但管理局内他是找不到对手的,于象棋而言,他是孤独的。他读谢灵运写雁荡山唯一的一首诗《从筋竹涧越岭溪行》,诗注中有谢灵运《游名山志》“神子溪,南山与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涧数里”一句,读了之后,沉思良久,说,神子溪应为靖底施村村名的语误,因谢灵运听不懂雁荡白溪话,把靖底施错听成了神子溪。他的孤独后来从象棋上延伸开去,于人,于事,于世界,他都是孤独的。渐渐地,他进入了一种巨大的孤独。有一天,他来上班,肩上挂着一双皮鞋,坐在办公桌前也不放下。我说,你背着皮鞋啊。他笑笑。过了几天,不见他来上班,问起,说是身体问题,暂不来了。我离开雁荡山后,有次在县城的人民路上遇见他,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茫然地望着一处地方,眼神涣散,但是,他看到了我,大声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文兵!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他,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有时陪客人进入雁荡山,走过他家门口,我会想起,他,一个老同事,明志!
七
我离开雁荡山到县城后,进入雁荡山的次数并没有减少。几乎每隔一月去一次雁荡山。大部分时候是陪客人或朋友去。也有几次是参加在雁荡山举办的文联创作笔会的。文联笔会有许多次都雁荡山举办。有一次笔会的地点是在雁湖景区的农民旅舍,那里住宿每人二十五元一夜,旅舍处在梅雨瀑的外面售票处的旁边,紧靠溪流。这次笔会的时间是冬天,十几位作者穿着厚厚的毛衣前来,文联办公室主任陈贤余与作者卓大钱一起去村里把肉、鱼、蔬菜挑到旅舍,两人一起做了这次笔会的伙头军。黑夜到来,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队人走出旅舍,手拉手走过售票处,来到梅雨瀑底下听水声。然后再摸索着回旅舍,坐下,叫来花生米、猪头肉,烫热农家米酒,天南海北地胡扯,直喝到深夜。这次笔会,一周七天,我带来了一个中篇构思来写作,这篇小说标题是《摇晃的夏天》。我在第一天深夜零点写下这个中篇的了第一段——“黄大豆厌倦了教书生活,但黄大豆仍得继续教下去。傍晚,黄大豆蜗居在学校一角自己的单间宿舍里,给省城杭州的一位朋友写信。黄大豆在信中写道:在巴镇,不教书又能干什么呢?这就是说,黄大豆在巴镇必须教书,也只能够教书,不教书又能干什么呢?”第二天,我去了西石梁大瀑,坐在瀑布对面的巨大岩石上,听着很大的水声,看瀑布狂泻而下,身体的冷意瞬间增加,水的力量借助了瀑布的形式与喧嚣直达我的身体。这是一个不必人说话的时刻,面对它,没必要说,也没必要想,只要身体的感受,只要身体真实的冷意。当然,这是自己一个人面对西石梁大瀑时的自我感受。这种感受很自由,幻觉与真实参半。回到旅舍,我继续小说的写作。一周结束,小说也完成了五分之四。笔会第六天,准备登山向海拔一千多米的雁湖冈进发,林业局副局长李振南已于早一天联系好雁湖茶场方面做接应,可是第五天恰逢大雨如注,无法在泥泞的山路上行进,于是取消了这次登雁湖冈顶原定计划。这个笔会七天,而除了小说,我的感受也仅到西石梁瀑布为止。
八
我写雁荡山的文字极少。三则短文:《雁荡的感觉》、《翻越马鞍岭》、《离开雁荡山》,共五千字,前两则分别刊于《浙南日报》与上海《新闻报》,后一则刊于《箫台》内刊。这点文字,相对于巨大浩茫的三十年时间,仅是一粒根本看不见的微尘,几乎不存在。
而更多的是我在与各地友人的交往中所言说的雁荡山。我向他们描述雁荡山的山水,描述雁荡山的人与事。他们也期望从我的瞳仁里看到雁荡山或秋雁的影子。他们听到的还是普通话发音的“雁荡山”,那个方言之中的雁荡山,距离他们还很远。比如去上灵岩村、下灵岩村、能仁村、罗汉寺村、岭脚村,听村民说话,听他们用台州话讲雁荡山,则又会是另一个雁荡山。一次,我陪同几个朋友去雁荡山,去到上灵岩村,遇到几个村民靠在石头墙上,冷眼看着游客,作旁观者,议论,窃笑。他们抱着双臂,高声地用台州话说着村里的事,说村里与旅行社间的利益冲突的事。与此同时,他们也嘲笑面前的部分装模作样的游客。而孩子则相反。一次,我看到,一个下灵岩村六七岁的孩子,人来疯,跑来跑去,遇到游客则有问必答,把家里的一些小秘密告诉素不相识的游客。雁荡山麓的白溪街一带的人们,把上述的村民们叫作雁山人。村民们说的是台州话,这台州话会出现并流动在每一个旅游摊位上,或者用浓重台州腔的普通话向游客兜售雁荡山土特产。我以往的文字,那一丁点的文字,离他们有着还很巨大的距离。我为自己的那点文字羞愧。同时,这使我因此而轻松,轻松是因为自己文字的渺小与不存在。
在前人有关雁荡山的浩瀚文字中,我情有独钟章纶早夭的儿子章九仪的《雁湖》一诗:“面水临山古寺幽,钟声和雨下芦洲。夜深惊起沙头雁,叫破江南一片秋。”无论我在雁荡山的任何一个角落,在我回望雁荡山群山之巅上的天际时,脑际中总是会跳出这首诗。在与庞培一道到空荡荡的雁荡中学旧办公楼前的操场上,踏着落叶纷飞空无一人的空校园旧道,我们谈论的是曾逃亡雁荡在此执教的胡兰成,而我的头脑里跳出的却是章九仪的这首诗。若干年前,我曾请文联同事、书法家张保利为我书写章九仪这首诗,然后收藏在书柜深处。这一首诗,它的超然的气息常常影响着我,甚至在深夜出现,于漆黑的黑暗中袭来,笼罩。
于我,它已是一个象征:空茫,清冷,孤高,悠远;它是另一个雁荡山,诗意雁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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