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散章散文
一、日日春
从有记忆开始,母亲就年年必养一种花。花开五瓣,或浅紫,或白,或红,一年四季,日日夜夜地开。结长荚状的小果,掰开它,撸下一排黑籽,随便撒到哪里,只要有一点泥土,它就发芽,长大,再开花,再结籽。
我问母亲,阿伊,那是什么花?母亲说,日日春。
大学毕业那一年,我们搬新家,有了一个小院子。母亲撸下几排日日春的花籽儿,扬手撒下去,我家的小院子从此日日春,年年春。遍地的日日春花与我们朝夕相处,它的笑容让我熟悉到视若无睹。抓住一把泥土就生长,给一点阳光就绽放。它那么平凡,平凡得如同我的家人。
母亲却突然走了。
母亲走后,我家的房子也在开发商的碾土机下消失了。母亲不在的日子,再没人养日日春花。
那一年,我带着儿子搬到新住处。小区外的路边、荒地上一棵棵、一簇簇的日日春花笑得那么快乐,我却泪流满面。
母亲如果还在多好啊!只要母亲在,只要母亲在,日日年年就都可以是春天了。
二、茉莉花
洁洁家的茉莉花开了。一米多高的茉莉花树,繁茂的绿叶间上百朵的花儿都开了,芬芳四溢,弥漫了整个院子。
孩子们都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摘花。小洁洁站在一边,很得意,偌大的院子,就她家的花最多,最香。
“你们在干什么?”忽闻一声怒喝,一个男人走进院子,对着摘花的孩子们大声吼着,“走走走,谁让你们乱摘花的。”
孩子们吓了一跳,连忙各自逃开了。小洁洁却哭起来,小伙伴都走了,没人和她玩。
见宝贝女儿哭了,男人连忙去抱她,哄她,但洁洁不依,仍旧只是哭,一会喊“妈妈,妈妈——”一会儿叫“阿嬷,阿嬷——”阿嬷急急地走出来,装着打男人的样子,“臭爸爸不乖,咱不理他,阿嬷叫小朋友们都过来摘花,好不好?”回头又怪起那男人:“孩子摘几朵花又什么要紧的?茉莉花开了不摘也是白白浪费了!”
孩子们又围了过来,阿嬷亲自去摘花,让每个孩子都捧着一大捧芬芳的茉莉花带回家去。
夜幕下的院子,花香弥漫,小洁洁和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
世间再美再香的花也比不上童心的纯真与芬芳呵!
三、水仙花
清早刚睁开眼,闻得满室水仙花香,大喜。几盆水仙花都开了。算了算,一下子开了十六朵。那么洁白清新、超凡脱俗的笑容,绽开在这全新的早晨,真美呀!
一边刷牙一边想着水仙花开的样子,满心欢喜。昨晚还没开呢,怎么一下子就开了那么多呢?或许是昨晚没发现?或许那时极度的悲伤让我忽略它了?可是悲伤呢?我昨晚的悲伤哪里去了?昨晚也是在这儿,卫生间的镜子前,我恨得咬牙切齿,哭得泪水滂沱。原以为这么深刻的恨忘不了的。可是现在,我找不到它了。我此时的心那么清明,宁静,轻松。面对几盆很快就可以全部开放的水仙花,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苍天让我还活着,可以看花开,花落。
一直很喜欢安妮宝贝说过的一句话:爱是一朵花,开一开就要谢。花开注定了花落,可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昨日里所有的失败,所有的悲伤都是这人生之花肥沃的养料呢。人的一生,总是无法选择。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幸或不幸,谁能阻止,就如同我们不能阻止一朵花凋落。
最怜水仙花。水仙花的花期极短,至多十几天,但为了这十几天的美丽,它必须在泥土里经历三年以上的精心培植。等待三年,只换来十几天的开放,可她依然那样洒脱,超凡,开得无怨无悔。不在乎生命的短暂,不在乎刀刃的创伤。
生命如此短暂,但谁也没法否认或忽视她的美丽。她只要开放,就总是最引人注目的。以往年年见水仙花开,年年感叹:水仙花又开了,一年又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从什么时候开始,再见水仙花开,心里开始萌生新的希望呢?
那么多年来,一直都会怨恨,怨一些事,恨一些人。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就算有时恨了,也很快就可以解脱。是不是人到中年,才会真正地明白一些人生之理呢?人到中年才明白,不算晚吧?
这个早晨,我感觉到了很久未有过的轻松与坦然,清灵与宁静。多么好的早晨,多么美的水仙花,多么清凉的风呢!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想去看看林清玄的《情的菩提》,翻开来,就看到这么一句话:心里要是无怨,不管世间的寒风怎么吹,我们都能听见风中美好的消息。心里要是有怨,再清凉的风里面都有寒蝉的悲声。真好!
四、陋巷红莲
这些日子常常想起Z,想念他泡的功夫茶,和他家那种在水缸里的'红莲。
我每次都是跟朋友一起去Z家。去他家,得七拐八拐走过好几条又长又窄的旧巷子,最后在一条巷尾抵达。黄泥墙,青瓦屋顶,旧木门,走进去,却有一个不小的天井,满院花草迷人眼。让我惊喜的是墙角处一大水缸里赫然种着几株红莲。几片碧荷叶,几枝红莲花,令人赏心悦目。莲色莲香满室流转,陋室不陋。
晴朗之夜,在天井置一圆桌,几个朋友围着,看Z一个人烧水、洗杯、落茶、冲茶、刮沫、点茶……待热茶汤暖了胃,每个人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海阔天空信口随聊。Z话语不多,大多时间只是默默地为我们冲泡一杯又一杯的功夫茶,不时和坐在他身旁的爱人轻声细语地说几句什么。
有一个晚上,大家慢慢品着醇香的热茶,并不怎么说话。墙角的红莲或含苞或盛放,有两枝紧紧偎依着,一高一低,开得最美。风吹拂着荷叶袅舞,莲香飘渺,令人陶醉。Z起身去拿了一支箫来,吹的是他自谱的红莲曲,他的爱人伴曲而轻歌,歌的也是他自填的红莲词。听着歌曲,我向那墙角的红莲看去,便觉得眼前这对夫妻就是那互相偎依的两枝红莲。
某天,当Z君逝去的噩耗传来,心痛唏嘘之余,想起那陋室墙角下的红莲。不知道,遭遇风雨之后的红莲还会如往昔开放吗?
五、种子
曾经,楼下的杂物间外有一小块裸露着泥土的地面,是这小区里唯一的还能自由呼吸的土地,有邻居建议我给它铺上水泥,我婉谢了。我就爱那上面疯长的胭脂花。
但一幢新楼建起来了,地面全都被翻新铺上水泥,胭脂花与那块裸土消失了。
那块地本就不属于我。
我于是常常怀念那小块土地上的胭脂花。我怀念的胭脂花有一天却从杂物间窗底下的水泥墙脚长了出来。风吹日晒,墙脚的水泥稍有剥落,墙隙里的沙土与清风甘露喜重逢,瘦瘠的胸怀却情意饱满,任几颗花种子的心扎根茁长。从水泥墙缝里长出的胭脂花已与人齐高,茎粗如手指,依旧在每个夏日的黄昏开成寂寞的紫霞。
一株小草也来作伴。小草很快长大了,竟是一株开粉红小花的海棠花。
我楼下杂物间的窗下,风景这边独好。我的喜悦也如此平凡无奇,也如水泥墙缝里的花一样欣欣然地滋长。
六、莲心
浸泡了一夜的白莲子,一颗颗丰满滋润,圆溜溜白胖胖的,惹人怜爱。但若不想喝苦的莲子汤,就必须剥开它挑出莲心来。剥开来,莲心朵朵绿,嫩芽齐初发,水灵灵俏生生地亭亭玉立。如此水灵的绿莲心却是苦的。
摘下来的莲心装在白色的盘子里,黄的芽根,绿的芽叶,夹着芽心一点,满盘流翠。一枚枚莲心小巧精致,真像极了世间好女子灵慧细致的心。
看绿莲心,总是越看越怜喜。
每一枚苦莲心都有两片叶芽儿,一片长,一片短,长的弯曲下来拥抱着短的。一枚枚苦莲心里,装着绿夏金秋的情,亦如每个莲心慧质的女子,苦泪回咽,也一如既往情深意迷地爱着,爱着这苦难重重的凡尘。
总爱喝苦苦的莲心茶,越苦越心清、气定、神闲。
七、褪色的红豆
那些从时光之河里淘来的宝贝,只要是影响行旅快乐和安全的,该扔的都扔了,该烧的都烧了。但还是有一小部分,至今收藏在我的“时光宝盒”里。比如那些老同学馈赠的一些信件,两根漂亮的羽毛,几枚印章,一大叠的黑白或彩色照片……
还有,两颗红豆,两颗早已褪色的红豆。当年我从一双温暖的手里接过来,为了爱情。
两颗小小的红豆,静静地躺在盒子的底层,即使已褪色,却依然光泽闪亮,不蛀不腐。因为,那是红豆。那是王维在《相思》里吟唱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但是,两颗小小的红豆,被我珍藏二十年,而且还将永远珍藏下去,却与相思无关。二十年的时光足够让本鲜红如血的红豆褪了色,让青春一去不返,也足够让相思的激情冷却,让曾经的刻骨铭心都烟消云散。我的珍藏,只有一个理由——因为那是红豆。
一切,都只因为那是红豆,那是本质不蛀不腐的红豆,那是值得任何人珍藏的美丽红豆。
世上没有永不褪色的红豆,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但我坚信,世上有不蛀不腐的美好和信仰。
八、太阳花籽
风在四川的朋友给她寄了一包太阳花籽。
花开的时候,风拍了照片给我看,正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小小的太阳花。点点的紫,阳光下的紫,那么细细碎碎,那么平凡,并不高贵。风说,你喜欢的话,我也采集些花籽给你寄去。
风说,她朋友的太阳花籽是云南的朋友寄的。
云南的朋友说,她的太阳花籽是广东的朋友寄的。广东的朋友是托乡下的朋友特意收集的,她自己种了一部分,其他的都寄给天南地北的好朋友了。
风说这些的时候,我心中丝丝的感动也像遇着一片暖阳悄然开放了。多么让人温暖的花籽儿,天南地北地传递着一种叫友情的花。
太阳花本是一种适应力、生命力都极强的小野花,以种子繁殖为主,天南地北都可生长。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不一定要感天动地,很多时候只是像这太阳花籽一样,可以天南地北地分享,可以在不一样的天空下一起开一样的花,一起分享小小的快乐。
九、花拆的时刻
花儿静静地开。
或含苞,或怒放,或欲放还羞,或朱唇微启,花儿总是以静止的状态美丽着。
我总渴望看一场花拆的过程。我想像每一片花瓣拆开时的颤抖,那一瞬间的绽开,当如蝶翅渐展娇姿婉舞,或如心门开启芬芳吐露。
但花儿总是静静地开着。我每次看到它的时候,它都是静静地美丽着,只有芬芳流动。
为了看花拆,有一回我把一盆茉莉花搬到书案上,让自己只须抬下眼皮就能看到那几朵即将绽放的花苞。一整晚,我就对着它工作。我有时目不转睛久久地盯着它看,或时不时地就抬眼看一下,花却如故。等待如此难耐。起身去泡了一杯茶回来,有一朵花却已微绽,不敢再错过它,便静静地守候。花又如故。我再起身,再回来时,它却开放了。我沮丧无比。它在跟我捉迷藏吗?为什么我总是错过?如果我坚守,一定能看到吧?
如是而三,我放弃了守候,花拆的美丽便只留在想像里,带着淡淡的遗憾。但每回读到张晓风的《花拆》,我就嫉妒她。她说:“有一种月黄色的大昙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颤开一分,便震出噗然一声,像绣花棚子拉紧后绣针刺入的声音,所有细致的蕊丝,登时也就跟着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视——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说法。”我小时家里也有一株昙花,也曾经慎重其事地等着它开放,但每回它都是在我转身走开的时候才灿然绽放了。
是不是只要我放弃任何别的事情,时刻不离,我就一定能看到那灿烂一瞬?可是我要怎么才能不被别的事情牵绊呢?或许遇见美丽是需要机缘的吧,有些幸运的人儿,往往就是不早一秒不迟一秒,刚刚好就遇上了。
但我依然一直期待着。渴望看一场花拆。
花儿静静地开。
十、绿萝之根
烨捡起一片被他碰落的绿萝叶子,正准备扔到垃圾桶时,我说,别扔,找个瓶子装满水插上,也许还能活,还能长出根来。
真的吗?
真的。
烨半信半疑,手里拿着叶子反复端详,就这样一片叶子能长出根?可能吗?
可能的,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我说,一边把一个小玻璃花瓶递给他。
刚开始几天,烨天天去看那片叶子,看它是不是长出根来了。他等急了,叶子却不急,久久不见长根。他虽然依旧对我的话持怀疑,但毕竟叶子并没有枯黄,仍是绿的,他也就继续等下去。但没多久,他就懒得管它了。只是我依然坚持给它添水。
当那短短的叶梗终于长出一丁点根芽,他才真正相信了我的话。
水生的绿萝生长速度很缓慢,三年过去了,那个小花瓶里虽也须根纠集,顶上却只长出十几片叶子。但每次看着那些水灵灵的翠叶,笑容就爬上烨的脸,有时候这个已长高不少的少年会露出似有所思的神情。
我多么希望,在他心里,也有一片顽强的绿叶已长出了根须。
我祈祷,我相信。
十一、花草之殇
我一直悉心照料的花草,偶尔地就会让我茫然失措起来,因为我总找不到它们突然间就枯萎的原因。
那盆吊兰吧,一直都长得特别好,开了几回花了,甚得我心爱。某天却突然就一叶又一叶开始变黄。我慌了,连忙找出《养花手册》,又上网查资料,寻找原因采取对策,但最终还是无奈地看着枯黄的叶子越来越多,我却束手无策。后求教于某朋友,我见过他养了好几年的吊兰,碧翠灵秀,没一片枯叶。
“有让阳光直射了吗?”他问。
“没有,放室内,有光,也通风。”
“水浇过多了吧?”
“不会的,一直都很注意。”
“肥不足了吧?现在是夏天,不好施肥。要不,你给它换盆吧?”
“好,我试试……”我一边应着,却犹豫着,换盆就会有救了吗?万一又伤着了怎么办?看着人家的能干想着自己的笨拙,真沮丧。
某天又赫然发现一盆茉莉花也有几枝枝叶干萎了,枝端还没绽放的小花苞儿业己萎谢。心疼,又沮丧起来。几盆同放在花台上的茉莉花,唯独那一盆其中几枝枯干了,为什么?除了浇水,除了偶尔摘几朵花儿,我不曾碰触过它,更何况枯干的那几枝是靠墙壁边的。而我是唯一的嫌犯,家里这几天就我一个人在。在仔细地回想确认自己不曾做过任何可能伤害它的行为之后,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无奈,拿了剪刀剪去那几枝枯枝,所幸它后来依然长得很好,慢慢地又抽出新芽,结出新苞。
但当我用同样的方法,用剪刀剪去另一盆吊兰枯黄的垂枝末端之后,却发现我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那条垂枝从末端起,渐渐地整枝都萎黄了。我成了凶手。
一系列的花草事故,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的无知笨拙。这个世界,关于生命的一切奥秘,哪怕只是花草,就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有多少是我无法掌控的。
而当我的一些朋友突然死于一场小感冒,一次偶然的急性肠炎,或者被检查出已到癌症晚期时,我悲伤茫然的同时更明白:生命如此脆弱和无常,因而更应备受敬畏和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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