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逝的石器散文
在人类繁衍生息的历史长河中,总有一种原始古老的器具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那就是“石器”。从刀耕火种的洪荒年代一路走来,石器,这种如影随形伴随着人类生存发展的生产器具,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甚至再往后,还被广泛应用于民间。然而,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而来,那些和我们的祖先父辈生产生活密不可分的石器,就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淡出了我们的视野,也淡出了我们的记忆。
前几日回山里老家,闲来无事就在村子里瞎转悠,偶尔发现几处早已被人们遗忘在村子角落和旮旯里的石磨、石碾、石碌碡和石臼。看着这些或被杂草覆盖,或掩埋于陈年杂物之下,或蒙上厚厚尘土的石器,不禁勾起我童年时期许许多多跟这些石器有关的记忆……
石磨
在我们豫西农村,石磨,只是一个统称。石磨以大小论,至少可以分为大中小三种;若以功能和用途分,则可以分为专门用于磨小麦、玉米、豆子和磨豆腐、浆粑两大类。前者个头比较大,主要靠人推、畜拉、水带,用于磨粮食,粗粮细粮通吃;后者个头则相对小了许多,有拐磨和逮磨之分,只能依赖人力驱动,用于磨豆腐,磨浆粑等。
记忆里,小时候的我不懂事,看到父母推着石磨磨粮食,就觉得特好玩,死活缠着要坐在他们推磨的磨杠上,然后一圈一圈地在磨道里转,就像如今的孩子坐旋转木马一样高兴。等到长大成人以后,当自己也像父母一样推着沉重的石磨转圈圈的时候,才体会到父母当年的艰辛,才懊悔由于自己的无知而给父母增添的麻烦和负担。
那时候,家庭条件好的,磨粮食一般都靠牲畜拉,没有牲畜的人家,就只能靠人推。进入七十年代末以后,生产队在村头开挖水渠,从绕村而过的小河上游引水进村,再利用一定的落差建成水磨房,靠水的冲击力带动水磨轮子,利用齿轮原理,将原始的石磨和现代水动力原理相结合,实现了一次生产力解放的大跨越。这样,村人磨面就再也不用人推畜拉了,直至土地承包以后,家家户户粮丰人富,磨面的人家常常要在水磨房外排队等号,而那吱吱扭扭的水磨声,就像一支古老而动听的歌谣,响彻整个村子的上空,回响在富裕起来人们的心里。
磨豆腐,在那个饥饿困苦的年代,家家户户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奢侈一回。每逢阴历腊月二十三前后,那小小的拐磨和逮磨就进入一年之中最忙碌的季节,伴随着人们的一推一拉、一逮一送和有节奏地向磨眼里喂送豆黄,上下两扇石磨之间就流出乳白色的豆浆,那种带着丝丝缕缕豆腥味儿的汁液,再经过加工处理,就变成了鲜嫩可口的豆腐了。
磨浆粑,就更是穷人家的不得已之举。那些食不果腹的人家,为了度过饥荒,常常把还没有成熟的庄稼提前收获了,然后把尚处于半成熟状态的玉米、小麦等,未经脱离就在石磨上磨了,那种黄中带绿的糊状东西就是浆粑了,或做成稀饭,或蒸成馍馍,成为挣扎在死亡线上人们的救命“稻草”。
在时代文明的进程中,伴随着电磨和打浆机的隆隆声,石磨也悄然退出了长达数千年的历史舞台……
石碾
儿时的记忆里,我们诺大一个村子,村头只有一盘石碾。石碾的碾盘,由一块大青石打凿而成,中间开凿出一个正方形石眼,石眼里朝上垂直安装着一根木桩作为轴心。两端加装了木轴、四周安装有木框的灰白色石碾就跟这个主轴连成一体。人推石碾,绕着这根主轴儿转,碾盘上的稻谷黍子就在石碾的碾压下,呈扇形向四周慢慢拓展。推碾人亦或是专人拿了小笤帚,一下一下由外向里扫了,那些稻谷黍子就被扫回石碾下,接受石碾的下一次碾压——往返重复,直到稻谷黍子的外壳蜕去,露出或乳白或鹅黄的米粒,碾米工作才算完成。这时的米粒跟谷壳混在一起,待把它们从碾盘上收起,装进簸箕里时,盖了头巾的主妇们就双手端了簸箕,上上下下运动着,米粒和米糠在簸箕里上下翻飞,翩翩起舞,每次的飞扬下落,轻飘的谷壳儿就忽儿忽儿飞走了,而那沉实的米粒,却齐刷刷落在簸箕里。这样重复数个回合,等到米壳飞尽,簸箕里就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米粒儿了。
每年端午前是石碾最忙碌紧张的时节。这个时候的石碾,真的就是连轴转了。为能赶在旁人前面碾米,不少人家常常起个大早,结果却发现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比他来得更早,那石碾已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之中。总不能平白无故丧失了这次早起的付出,在失落之后将要离开石碾时,就留下一升半碗稻谷黍子在石碾旁边的空地上,算是拿到了下一个碾米的通行证。原来晚到的远远不止这一两家,后头更有源源不断的碾米者接踵而至,在感叹迟到的同时,也统统按照先来后到的惯例,用一升半碗稻谷黍子顶门立户排下队列,大概数一数自家前面的家数,就能推算出自己碾米的大概时辰。
过罢端午,紧紧张张忙碌了十天半月的石碾一下就闲了下来。为填饱肚子而各自奔忙的庄户人家,似乎全然忘记了石碾的存在。而能偶尔想起石碾存在的,就只有张三或李四家的媳妇坐月子了——在豫西农村,媳妇坐月子,是必喝黄酒的,而制作黄酒的原料,就是红酒谷。先把红酒谷在石碾上碾了,炮制干净以后,再做成不稠不稀的米饭,然后趁热放入一定数量的酒曲,拌匀后装进瓷罐瓦罐玻璃罐中,封了口,数日之后即成黄酒。
石碾,在岁月的流转里,传承着端午的情结,同时也传递着村里添人加丁的讯息。
然而,不知何时,石碾已逝,回眸看时,却发现她已在历史的深处……
石碌碡
石碌碡和石碾是一对孪生姊妹,长相造型配饰都如出一撤,只是各自的功用有别而已——石碾是用来碾米的,而石碌碡则是用来碾场的。
每逢夏秋收获季节,村头大场上摊开晒干的麦子、大豆,就通过石碌碡的碾压实现脱粒。在石碌碡上套了绳索,牵来老黄牛,搭上牛索头,那牛儿就拉着石碌碡,在场面上由外向里,或者由里向外,一圈一圈的碾压着。再看那石碌碡的屁股上,又牵挂着一个用树枝做成的扇形拖拽物,上面压了石块土坯,石碌碡前面碾压过后,紧接着就是它的二次磨压——这样,脱离的效果就会更好。
大集体的时候,一个生产队的粮食全部集中在一起碾压脱粒。红堂堂的大日头底下,麦子大豆在太阳的暴晒下,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牛虻扇着翅膀,在场里场外四处飞蹿着寻觅着,伺机降落在人或牛的身上,把它那尖利如锥的嘴,扎进人或牛的肉里,拼命吸吮着。场把式手里牵着牛绳,牛儿拉着石碌碡,以场把式为圆心,甩着尾巴,以驱赶死叮在身上的贪婪的牛虻。
石碌碡飞快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套了笼嘴的牛嘴上,吊着长长的涎水。牛儿泪汪汪的眼窝又大又明亮,没精打采地看着这个酷热而繁忙的世界。
石碌碡转呀转,转出一片年丰人寿的艳阳天,转出山里人的希望和富庶的好年月。
土地承包以后,大场变成了小场,生产队的牛们也随之被卖掉了,石碌碡被闲置,取而代之的',是连枷在农人手中上下翻飞的劳动的舞蹈。后来不知谁个弄来个不吃草、不喝水的电动打麦机,工作效率成倍提高,石碌碡从此退出打麦场,百无聊赖地在村头院边睡起了大觉。
再后来,石碌碡有的成了台阶下的脚踏石,有的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喷闲话谝故事的石板凳。
石臼
村里的老榆树下,常年蹲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紫青色石臼,仅从石臼那光滑温润的外表,就能读出石臼的长寿和沧桑。
石臼里放着一个石杵,T形的把儿是木质的,由于经年累月的风侵雨蚀,那木质的把儿不知已朽坏了多少回,村人也不知重新修复安装了多少回,只有那石臼石杵历久弥坚,愈是长久,愈显得光洁滑润。
小户人家过光景,捉襟见肘的时候是常有的,磨粮碾米也不会每回都粮充稻足,每当小麦玉米稻子谷子不足以拿到磨上碾上去磨去碾的时候,这个石臼就派上了用场。逢年过节,舂大米小米麦仁儿,过个红白喜事捣蒜捣浆粑捣核桃芝麻仁儿,石臼尽其所能,为村人送上得心应手的微服务。
抡石杵自然是男人们的事儿,但是家里如果没有男人,女人也能凑合着用。石杵在抡杵人的手里上上下下起起落落,石杵一下一下冲击着石臼里的小麦稻谷玉米粒儿裸蒜瓣儿囫囵玉米穗儿喷喷香的核桃芝麻仁儿,这些或粮食或作料,无一例外地蜕了皮儿脱了壳儿烂了身儿。石杵终于停止了运动,瓷碗铁勺和人的手轮番探伸下去,三下五除二,石臼里就被掏取一空。一阵忙碌之后,石臼石杵再次相拥而卧,静静地蹲在那棵老榆树下,看榆树弯腰躬脊老态龙钟,看老树叶出叶落,四季轮回,听村里鸡鸣狗吠人喊畜叫。
后来,村子里的土瓦房变成了小洋楼,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村人进村出村不再靠两只脚板,而是登上摩托车,坐着小汽车。老榆树死了,石杵的把儿朽了烂了断了。石杵被扔在一边,石臼那个黑乎乎的洞,活像一只失去了瞳仁的瞎眼,寂寞而无奈地感知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石臼空疼空疼的心,正如它那只空洞洞的眼,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让它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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