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世界散文
她俯下身去摘旅店前的白色栀子,来自江面的风穿过城市的洞穴,头顶上是悬挂在柏木屋梁上的红色灯笼。它垂下来的黄色边须在大片夜风里摇曳。
旁边是卖肥肠的小饭馆,它的生意因为它的稀少而吸引当地的匆忙人群。他们大多是拿着固定工资,每天起早贪黑的人。在早上的时候进去喝一碗豆浆,吃馒头或者油条,仅仅只需要十分钟左右。吃饭不再成为重要和注重细节的事情,它变得简单随性。
来路不明的异乡女子,每天逗留在这条街道上。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如果她愿意,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说起她的过往。也可以一句话都不说。生命在二十岁之后达到一种沉静的状态,站在某个支点上忘记了过去和未来。
在疾驰的夜车上,和身旁素昧平生的女子一起抵达这个盆地城市。它的葱郁树林和险峻山峦,如同把自己置身于汪洋大海,蒙上彼此的眼睛向前逡巡。
她说,安,你能听到来自大海的声音吗?像我们这样疾驰在空旷田野上看到夜幕下的城市一样,你知道它的孤独吗?那么多盏灯在城市里闪烁,可是它们离我那样遥远。安,我不能靠近它们,它们像一座消失在梦里的城堡,醒来的时候在日光之下瞬间幻灭。
安把手里的纯净水给她喝。透过玻璃窗户,荒凉夜色将城市淹没,星辰明灭。一整夜她都在说话,脑袋贴着窗户边沿,听到平原城市上呼啸而过的夜风。往事像水一样在旺盛热浪中蒸发。
安。也许有巨大的生物控制着我们的一切,只是我们把它叫做宿命。你无法与宿命抵抗,就像你可以随时无意地踩死一只蚂蚁,而它们永远不知道世界有多大,自己死得是那样蹊跷。我们也不知道宇宙有多大。少年时候我经常和祖父在夏天的夜晚仰望天空里的星辰,它们散发出暗淡神秘的光,老人坐在藤椅上抽烟,他告诉我它们的来历。但是我已经忘了那些故事,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种漫天星辰的夏日夜晚,它们是藏在我身体里的秘密。我记得屋后面有一大片竹林,风会把它们吹得哗哗地响。小猫和小狗躺在土墙下面,它们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月光下的我们,把身体蜷缩在破旧衣服堆积的小小暖窝里。一整夜都有青蛙鸣叫,在水分充沛的稻田里,那样无休止的叫声只出现在童年的夏夜里。
长大后,我记忆里的村庄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
安。我离开它的时候不过九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到它的身体里了。它会因为我的离去而发生改变。我像一只空瓶子被它丢入大海之中,不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而是命运的洪流在挤压和推动着我。它不允许我回去,是它对我的宣判。
我在姑姑家里上学,她是一个严肃刻薄的中年女子。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送我离开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母亲认为我可以得到好的前程。但是我讨厌那里。
冬天的夜晚我在外面用冷水洗衣服,手指上的血液开始凝固。太阳出来的时候就会发痒。
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其实那里离回家的路是那么近,是因为当时年龄小而没有能力回去。我是一只失去了本能的生物。
安。我想我的童年是不足够的,它被某个东西斩断了头颅而不能生长。我记得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她的右眼有残疾,不能直视我。她就像一只猫蜷缩在角落里,不和任何人说话。晚自习上,因为交换彼此的作业她和我吵架,来自她性情里的倔强和执拗,她说我是一个不敢承认错误的人。坐在后面的男生一直说我太过忍让她,所以她的脾气总是阴晴不定。他们都不喜欢她。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她的痛苦,她和我一样承担着自己的秘密。如果她的坚持一直没有溃散,她也许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她的往事。人的一生有很多秘密,有的被忘却,有的被出卖,有的被交换。它们不能暴露在日光之下,没有人知道它们原来的样子。所以很多人会带着秘密死去,那些秘密只属于自己。
夕颜。如果可以。你会告诉我你所有的秘密吗?
不。安。我说过的。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愿意,那也是不能够的。因为有的已经被忘记了。你知道时光的无情,它在抚摸每一个人的大脑。
夕颜。我知道你的痛苦,我懂。但是我恨我自己无法成为你。
我知道。安,我只需要你的拥抱就可以了。我还记得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在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母亲,我看到他的父亲来学校里看他,有一只残废的右脚,他低头走路的样子,像隐藏在洞穴里的耻辱。那个男生的精神经常失去控制,他会坐在座位上对自己说话,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腕,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在想什么。他每天要到我这里来背诵课文,我不愿意看到他的脸,那种随时可以爆发的疼痛,泛滥在胃里,像烈性红酒。那天晚上他故意敷衍自己的作业,我站起来和他争吵,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话。后来他就坐在座位上哭泣,把桌子里的书全部装到背包里。冬天的夜晚,我看到他一个人背着所有课本跑出教室,我没有去追他,直到老师把我叫出去。我已经忘记了后来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他的反复无常和脆弱。安,后来我明白有很多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刺刀刮在鱼鳞上细数自己的悲伤。没有人可以走进去,他自己也无法走出来。我想如果我们可以拥抱,也许他会快乐一点。
还有那个睡在我上铺的女孩,她左眼的内下角没有泪小点,所以她好像总是在流泪。她告诉我长大之后要用激光把它击穿,她就可以控制自己的泪水。她从小被娇生惯养,但是我和她成为朋友。直到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去世。她成为一个悲情的女子,喜欢落后的事物,比如刺绣和旗袍,她曾经拉着我在故乡的古城里逛了三天,买了旗袍和纱巾,刺绣的布包和明信片。我知道她有一颗透明的心,所以我可以把她确认,像我遇到你一样。我们之间有源源不断的书信,时光的海洋把我们分隔,我看不见她隐藏在内心的伤痛,即使看见了也不能告诉她。因为她总是在对我微笑。因为看到她的坚强和隐忍,我只能把我想对她说的话写下来。
两个不知道彼此来历的女子坐在荒凉夜色里倾诉往事,她把手里的白色栀子插在背包里。花瓣上留下指甲的'掐痕,白色花瓣上露出的褐色伤口像植物的血液,散发独有的气味。
夕颜。我会给你拥抱,我会爱你。在我们分开之前,我都会爱你。
安。有时候我沉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世界一片寂静。或许它在缓慢的移动中靠近某个人,等待我的识别和确认。可是我看到很多还没有开始的故事似乎已经有了结局。如果可以,我不要任何开始和结局,我试图在寻找一种永恒,斩断它的开端和结尾。我知道我们都是喜欢流浪的人,把自己置身于人潮中就以为自己忘记了故乡,可以去任何地方,就以为自己得到了自由,可以做任何事情。可是当我流连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面时,发现自己的心是空的。安,你知道吗?我们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那么深,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却一样渴望温暖和拥抱。
她们去深夜的旅馆里留宿,躺在白色床单上,打开空调睡觉。夜色将整座盆地城市包裹,窗外是流淌的涪江。在旅途中邂逅的陌生女子,没有身份的异乡女子,在狭窄的小房间里拥着白色棉被入眠。空调吹出来的冷风让她的头脑安静下来。
她们躺在一起,背靠着背。
安。我以后要写书,我想我的文字是写给那些内心透明的人看的,其他人无法理解。我想写像在地球内部像暗河一样的河流,它流经人们看不见的岩洞。如果没有冒险的人,我们可能以为会没有暗河,我要穿越它到达这颗蓝色星球的底部,听到巨大心脏跳动的声音。文字也是一样,如果没有勇气到达它的底部,很多东西都无法穿越。安,你会忘记我吗?
会的。我会慢慢把你遗忘。但是我会记得你的名字,它们是黄昏渐浓时刻盛开的红色花朵,我记得它的芳香,可以带我回到梦里,去那个见过你的地方。
也许要在拂晓中告别这座城市,我们本来就只是过客。还没有看清楚它的模样就要离开,我们为什么如此匆忙。让我们在黎明到来的蓝色微光中告对它别,楼底下的金黄向日葵盛开,我要给你一个拥抱,是我对你的爱。安,晚安。
晚安。夕颜。
……
晚安。世界。
黎明前的天空暗黑,汽车的笛声从蜿蜒马路上疾驰而过。她在黑暗中看着身旁女子的脸,天空被深蓝色帷幔遮住,黑色鸟群从窗外迅疾掠过。那是一张陌生和熟悉的脸,在深刻记忆之后又逐渐忘却的脸,相似的脸。像江面上逐渐起航的轮船,慢慢消失,彼此遗忘。
自此,我们成为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对你亦不会有眷恋。我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别,我明白我执着着的一切不过是告诉过你我的往事,它早已经成为幻灭在空中的烟火。热闹过后的世界如此寂静,我听到心脏和脉搏跳动的声音,像深夜里醒来听到的时钟嘀嗒声,每一刻都在提醒着终结。看到你在黑暗中流泪的眼睛和陌生的脸庞,它们那么熟悉和温柔。在这一刻的潮起潮落之中,安,你能否听到来自大海的声音?
我的手掌拂过你的耳朵,灵魂正穿越暗河,我在海边的星空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