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灯笼散文
儿时的过年,总是充盈着快乐的意趣,弥漫着期待的满足。不必说大米饭炖肉、油饼炸糕、鸡鱼肉肘,吃得满嘴流光;也不必说身穿蓝布制服、脚踏纳底新鞋,跟着父兄给姑舅姨等拜年,赚回好几块压岁钱;单是看着父亲兴致勃勃地为我捏灯笼,我打着灯笼到当街,融入小伙伴们的灯笼队伍,喊着“灯笼灯笼发财喽!”走街串巷,就足以让我高兴到疯狂,不知世界大小了。
唉,岁月贫寒,幸福的成本也很低廉。
捏灯笼的材料很简单。不外几根竹棍,几米线绳,几片硬纸板,再让母亲打点浆糊。这些,都不用花钱,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照样不好寻摸。为了保证大年三十晚上,我可以荣耀地把灯笼打出去,都是一过腊八,父亲就开始准备,我自然也跑东跑西,跟着忙乎。
最重要的是纸,我后来知道那是宣纸,柔软、透明、韧性好,白的、红的、洒金的,几种颜色。这要花钱买,农村的集市上没有,要到市里的商店才能买到。当然,蜡烛,也是要花钱的。这两笔,开支虽不多,但我想,也一定打入了春节家里总的预算之中。
工具呢,无外是钳子剪子锥子小锤儿铅笔毛笔等。
过了小年,终于盼到父亲开始捏灯笼了。把饭桌放在地上,拿来小板凳坐下,我守在父亲身旁,打下手。
先在宣纸上写字。家里有个三寸见方的砚台,石质的,边沿有磕碰的麻点,半块黑墨放在上面;那支毛笔,同其它长长短短的钢笔铅笔一块儿,插在一个陶瓷笔筒里,泛黄的尖形铜笔帽挺在上面,笔杆流出暗淡的光,打开笔帽,见黑细的狼毫,脱落了不少。这两样东西,我记事时就有。我有时也研点墨,比划一阵子。眼下,我给父亲研墨,自是天经地义的了。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他把宣纸剪成长方的几块,铺开,稍作思考,便俯身提笔,几番旋肘,几个行楷就跃然纸上了。为了色彩分明、质感独特,白色宣纸,用红墨水写;红色宣纸,才用我研的墨汁写。
头几年是写福禄寿喜、人财两旺等,后来就写五谷丰登、勤俭持家等,再后来,就写学大寨夺高产或抓革命促生产了。我不知内里,曾问过父亲,为什么老变啊?父亲认真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抬起,移向窗外说,形势变了,要跟上啊。我不知什么叫形势,懵懵懂懂的,也不再多问。只是觉得,有些词和大队高音喇叭的味道差不多。反正父亲是不会错的。
父亲写字时很用功,很专注。他好像把祝福、把丰收、把喜庆一笔笔写进纸里、做进灯笼似的。母亲炖肉的香味,从门帘的缝隙中窜进来,同墨香融在一起,在这间小草房的土屋里弥漫着,催开了我的笑脸。
十来张宣纸的字写完了,就开始剪纸板。不用圆规,父亲徒手用铅笔在硬纸板上划个圈儿,沿笔迹剪下,一个圆圆的硬纸片就出来了。一片是实心的,做底儿;一片从中间抠个圆孔,做盖儿。那时,用纸箱子包装的物品不多,整箱买物品的人家更是少见,所以,找两三个纸箱子并非易事,父亲就把找来的纸箱拆开,全剪成圆圆的硬纸片,多了,就收起来,留作下年用。纯属破烂的硬纸板,成了做灯笼的主要材料。在那个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当这些废旧的东西,做成了代表吉祥、团圆、兴旺的灯笼,揉进了传统文化的元素时,是否可以说化腐朽为神奇了呢!
剪完硬纸片,宣纸上的字迹也就干了,就正式开始捏纸。
这是做灯笼最关键的环节,这是核心技术的全面展示,也是父亲最有兴致的时候。
把宣纸展平铺在小桌上,正反折叠,形成半寸宽的厚厚的一打儿,用力压实,父亲半握两手,用四指支撑着拇指,用拇指的指甲和指肚儿,两手相向挤压宣纸,一下,一下,这打儿平展的纸,就在父亲粗糙的手中,变化着形状,呈现出一道道密实的、均匀的褶皱。父亲的双手,缓缓地前行,皴裂的手指,碰到纸,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嘴角却始终荡漾着笑容,和我说些高兴的.事情。这总让我幻化出母亲纳鞋底儿的情景,重复、简单,却板眼有致,动人魂魄。现在想,这就是最普通人的最普通的生活,这最普通的生活过程中,却蕴含着顽强的生命,体现着原始的艳丽,喷涌着动人的魅力。父亲累了,就站起一会儿,轻轻摇晃几下脑袋,揉挫几下双手,抄起毛巾,擦擦额上的汗珠。我才注意到,个子本来不高的父亲,才50多岁,背却驼了下来。我把水杯续上水,端起来递过去。父亲冲我笑了一下,俯身又用力捏了起来,但,宣纸上有两滴湿润扩展开来,洇到了纸上的“福”字。
很快,父亲又找到了愉快的话题。他说,今年家里那头肥猪可是卖了个好价钱,过年后,可以多买点粮食,省得一家人吃不饱;又说,春天就翻盖房子,再不住这个小草房喽!还说,从报上看到周总理报告,说到本世纪末,一定实现四个现代化。父亲兴致愈来愈浓,捏着捏着,还给我讲起了历史故事,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少年头啊,范进中举啊等等,我现在还能随口讲出的故事,都是父亲那时给我讲的。还有一些格言警句,什么“生活上要将就,做事上要讲究”啦,“满招损,谦受益”啦,“老实常在,托空常败”啦等等,影响了我大半生的生活和工作。
母亲从堂屋进来,戴着围裙,手端一瓢刚炒的花生,放在桌上,俯身看一阵儿父亲捏灯笼,然后冲我笑笑,像是骄傲着父亲的手艺,也像是快乐着我的快乐。窗外,凛冽的寒风,老牛似地吼叫着,敲打着草房的窗户,窗纸呼哒呼哒地响着。屋里,有父母在,有地炉烧着,我吃着香脆的花生,心里早涌出一股股暖流。
那时生活困难,父亲一年年没个笑模样,弄得我平时不敢接近他。父亲当过十几年老师,历来以威严著称,平时很少和我搭话。有时我在学校调皮了,老师一句:“等着我找你父亲咋的!”我立刻心里哆嗦,改口认错。但每年一捏起灯笼,父亲就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格外平和,格外慈祥,话题没完,让我格外地放松!这是我盼望父亲捏灯笼的另一原因,也谜语一样诱惑着我!
心里自然也就长存灯笼的情结。工作后,一有空闲,就关注灯笼的知识,探寻父亲当年的心路。中国灯笼,始自秦汉,但有纸灯笼,一定是东汉蔡伦发明纸以后的事。父亲对捏纸灯笼,倾注了如此不凡的心血,一定是与他喜欢读书写字有关,更与他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企盼平安温饱有关,对下一代的关爱,对传统文化的敬重,也全部融入其中。
一个美丽的传说,更让我确信父亲对灯笼的崇拜了。相传在很久以前,凶禽猛兽横行,四处伤害人畜。人们就组织起来,围剿它们。有一只神鸟,因为迷路而降落人间,被饱受伤害而又不知情的人们给射死了。同样不知情的天帝大怒,命天兵天将于正月到人间放火,把人畜、财产统统烧光。善良的天帝女儿,听说此事,不忍无辜百姓遭此大难,就偷偷来到人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人们,并和人们一块想了个法子,让大家在正月十五、十六、十七这三天都张灯结彩,点响爆竹燃放烟火。人们按计行事。天帝遥看大地,果然“大火熊熊”,就以为天兵真的放过火了。此后,灯笼,就成了人们驱害避邪的吉祥物,挂灯笼,打灯笼,就成了人们庆祝节日、祈求人财两旺的必然行动了。而正月十五灯笼节,更是人们为纪念天帝的女儿,专门确定的。
哦,苦难在,思变则必将伴随;生命在,希望就无法丢失。人在任何时候,内心深处总是存放着一种足以让自己欣慰,支撑自己坚强走下去的信物。灯笼,制作灯笼的过程,我打灯笼的情境,无疑是埋藏在父亲心底的这个信物,是他固守不放、坚不可摧的精神图腾。他在一年的艰苦劳作之后,选择这时,放大他的期冀,升华他的信心!他捏的是灯笼,但要捏走贫穷、辛酸!捏进平安、富足!在这个小手工业作坊似的土屋里,父亲捏着灯笼,滋补着心灵,强健着精神!
最后,进入灯笼的组装环节。将捏好的宣纸展开,卷成一个个圆柱形的桶儿,用浆糊粘上,上下再和硬纸板粘牢,灯身就成型了。用四根线绳穿过上下盖,以控制高度,保证灯笼可升可降,再用铁丝做个梁,固定在上盖儿,拴上竹棍,一个灯笼就做完了。这无异于一件艺术品:纸质的灯身,棱角分明,纹路均匀,像水面上荡起的涟漪,像沙漠中吹皱的波纹。我欣赏着,如同领略了一个生命的诞生!
让我最惬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吃完大年三十的饺子,父亲帮着把蜡烛点燃,将我送到门口。我手握灯笼提棍,箭也似地飞到了当街,口中大声喊着:“灯笼灯笼发财喽!”如钩的弯月,向我投来新年的祝福;如火的星光,向我眨着愉快的眼睛。
早有好几个小伙伴在街上玩耍,他们手中都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有明有暗。看到我出来,没有人指挥,就自觉排成不规则的一队,沿街向东跑去。立即,“灯笼灯笼发财喽,灯笼灯笼发财喽——”就由单个的杂音,变成集体的呼喊。我们都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这声音,洪亮、高昂,飞向夜空,飞向远方,压过了不时响起的鞭炮声,震撼着整个村子!我们从这条街涌向另一条街,又不时有小伙伴加入进来。灯笼队不断加长、壮大,犹如舞动的火龙,犹如汹涌的波涛,在这个北方的村庄里,在大年三十的夜晚,不断向前涌动、奔腾!
天,黑得墨染了一样,寒风透过灯身,吹晃了蜡烛,暗红的烛光摇曳着。我心里,却阳光一样灿烂,春天一般温暖。
“灯笼灯笼发财喽!”没有别的词语,只一个音调,但我们嗓门越喊越亮,也不嫌枯燥。什么是发财,为什么发财,发财之后干什么;到底是父辈们的嘱咐,我们自己的创意,还是村里压根的传承,我们都不得而知,就是煞有介事地喊,像拜佛一样虔诚,看电影一样认真。
后来我想,正是“发财喽”这一句最简单也最精练的词句,才呼出了乡亲们最基本最渴望的需求,也一定呼出了父亲的心声!而这神圣的使命,赋予了已有1800多年历史的灯笼!灯笼,愿你照亮世界!
“灯笼灯笼发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