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的杂乱无章散文
这次定下来去郑州讲学,拐道到洛阳母校看看的念头就在心里飘起,在四月里的烟雨蒙蒙的一天,我终于到了。
走进校门,站在绿树丛中湿漉漉的老教学楼前,仿佛和记忆打着招呼,却许久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表达心情。那暗淡的砖墙,那静悄悄的走廊,和每一扇关闭着的门窗,无一不在展现着曾经的时日。半个世纪的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过,一批一批学子来了去了,消磨得老楼衰老了,闲置在树荫环抱之中,静静地、忠实地刻录着种种往事的陈迹。站在空荡荡的前厅,那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让我有一点忧伤,有一点恍惚,也让我不由的去触摸时间里面很深的东西。仿佛时光倒流,眼前涌动出几个温馨的片段,还有一个个鲜活的熟悉的面孔,一些陈年旧事就在细雨中凉凉地滴落在额头,润湿了久远的回忆。
这里是我人生起步的地方。十九岁高考那年,成绩已经下来了,却没有一家大学发来录取通知。后来还是本省的这所母校,怜惜我这个出身不好的高分考生,录取了我。我是在这座楼里吃着助学金,完成完整的本科教育的。
在那个年代,毕业之后一出校门,我们这帮同学全都叫臭老九,成为被改造的对象,在工厂里没人能接触技术工作,只能做力工——搬铁锭,除锈,在车间里当翻砂工,在边远地区的农场里养猪养鸡。我被分到煤矿机械厂在井陉山里的分厂,做的是炉前工。凭着母校所给的扎实的专业知识,我很快有了两个革新成果向党的生日献礼,紧接着离开井陉,被调上来在厂部搞设计,后来又调到煤炭部,在大江南北的煤矿之间跑,推广那两个革新。
接下去是考取出国留学生,去美国密歇根理工大学读硕士再读博士。
在美国读书的那些年月精力多旺盛啊。每天只能有四五小时的睡眠,而且一直坚持了六年,并不感到十分疲惫。那时除学业以外,我要备课,写教案,批改作业,讲完导师好意匀给我的课时,以换取房租、生活费。在密歇根州的霍顿市,我给好多人家剪过草坪、做过油漆工、出租车司机,赚钱供养河南乡下的妻儿。读硕士只用了一年时间,当时我的'学术论文就能在全美热处理学会上宣读。我曾应邀进入戒备森严的美国原子能实验中心,在封闭状态下独自做实验,成功解决了核材料外包装课题。这项成果,也为密歇根大学增加了一项专利。跟着导师做课题时,我对一直沿用的PETERTIAN氢脆内压理论产生了怀疑,最终用详实的数据推倒了它,引起学界震动,新产生的理论以我和导师的姓氏命名。奠定我人生的这一连串变化,都是母校所给的教育换来的,都是母校所赐。
我导师是一位金属材料领域的知名学者,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弟子众多,我是他招收的第一名中国学生。有一年圣诞节聚餐时,导师曾感慨地说过:世界上的钱在犹太人的口袋里,人类的科学技术在华人的脑袋里。……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无数的事情日渐远去。人们说,当一个人开始怀念往事的时候,这个人一定是老了。现在,我在母校故地,回想起那些遥远的读书求学生活,如烟往事,涓涓流过心头。那些青春年少的时光,那些校园生活的情景,还有一些苦闷或快乐的事情,在我眼前放电影一样划过,它们被光阴漂染的有些褪色,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一下子就到了七十岁。做那个碳化硅的课题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在实验室守着一个中子炉炼铝直到深夜,只是在床上睡了一觉的功夫,早晨一睁开眼睛,就直接进入到人生的冬天——古稀之年。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还没老,还是五十几岁的样子,心理上总不愿承认已经老去的事实。另一方面又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不用照镜子,也能看到一副须发皆白的面孔,鬓角上还有一块可疑的斑块。右边的膝盖骨一直断断续续的痛,我怀疑这只是个开始,弄坏一副老迈的躯体需要循序渐进,先是一块骨头,一条腿,半边身子,然后弄坏你的大脑和心情。我个人的冬天来临了。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新近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忘记了,陈年的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又会时常想起。我能感觉到生命中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被抽了出来,正在悄悄地离我而去。
现在的生活是一种不紧不慢的、上了年纪的生活,就像这篇杂乱无章的散文。
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都会多少有点惆怅,觉得忘了什么。仔细想上半天,实在想不起,也就不想了,穿衣起床出去晨练。
早饭,一杯牛奶,一个蛋,一个自家蒸的全麦馒头。这样中不中西不西的搭配已经成了习惯,初开始不觉得有多好,时日一久,竟固定下来,因为它即省事,也省心。
然后,也许开始做一点工作。工作没人催,没人检查,反正激光融覆这一块的特殊涂料由我解决,用量也不大,不误了工厂里使用就是了。有时也会去做做金相鉴定。
午饭后小睡一会儿,如果没有打扰,可以睡到下午两点多,睡足了,醒来自然精神焕发,去图书馆或者上网流连,往往会有些收获。
不过像这样有事情做的时候比较少,多数的白天都是无所事事,把报纸翻烂了再到校园里溜达,看看学生们打球,看看樱花开了海棠落了,如俗话所说的那样吃饱了等饿。
晚上看过新闻以后上床读书。一摞子书码在床边,为补偿以前没时间读小说的遗憾,现在是想到什么读什么,从托尔斯泰到贾先生,从十日谈到1Q84,不着边际的都能接续上。其实也有道理,都是书嘛。
然后,就该做梦了。希望做的梦一直做不出来,不希望做的梦却老是纠缠不休。很想做一个到世外仙境的好梦,可惜,一直是乱梦,梦见找不到厕所的时候有好多次,一点也不浪漫。从卫生间回来,躺下再也睡不着了,望着天花板发上好长一会子呆。好不容易睡着了,醒来,又像昨天、前天的早晨那样开始,进行不重样的又一天……
如今,在我到了古稀之年时,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年轻时我相信人应该不断进取,而现在我开始感到不安和窘迫,这感觉就像钟一样在我身体里滴答滴答地走着,我从来没想过会有如此惶惶不安的时候。这些烦闷一直纠缠着我,就像苍蝇纠缠着一根线绳一样。这是一种一直盯着你但很轻微的烦躁感,是用手弹一下就可以抖落。
有时我想我会离开家,离开这个城市,像风中的尘土一样在外面飘,飘到哪里就埋在哪里。我也真的想过打点一些必要的东西,然后背起简单的行囊,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一样一走了之。但是我无法想象,我失踪以后我的亲人们会怎样,无法真的这么去做。
老伴是个外表显得粗苯的宜室宜家的老太太,对外面世界的诸多精彩不感兴趣,问她人情礼往方面的一些事情,多数时候都能给你来个一问三不知。但是这人却有拿着笔写写记记的古怪嗜好,写进去了就两眼一抹黑,痴痴迷迷。她也算是找到个好消遣,能沉进文字里让自己快活和欣慰。也许人的精神有了依附,就不会轻易被人生的寒冬冻住。
到了生命这个时候,我仍在期望着能另辟蹊径给心灵找到栖息之地,发展出一种更博大的充实感。我仍在想有一天,当有人问我还能在世上做什么事情时,我能够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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