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语散文
雨下得巧，我正有出去散步的念头，它就应了我的心思。雨水不会是脚步的阻隔，而是一次修饰，它修饰街道与景物，也修饰内心。如果没有这场雨的陪伴，我的这次行走也许会沦为庸常，我也许会不思不想地走一段路，然后返回。雨的声响催促着我，让我说点什么。撑了一把伞，不是江南的油纸伞，现实里总是缺少诗意的道具，我的伞是最为普通的伞，上面还印着某家旅行社的广告。我的步子迈得不急不缓，和上了雨的节奏。走出小区门，发现不管选择哪条路，都能让自己心安，左右或是前后，都没有关系，我对这些路线太熟悉了，哪里有超市，哪里能就餐，这个小城的布局，早已越过我大脑海马区的过度期，成为了长久记忆。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走在人行道上，觉得瓷砖的花形与颜色都叫人亲切。一种很深的怀念感在体内膨胀，我想思乡情绪的根本就在这里：因为记忆的锁定，带来安全感，你甚至知道这家店面向前走第五家店面的名字。
年长者总是笑话我的怀念感，他们说你这样年轻，哪里懂得怀念。然而当一个人在医院跑上跑下，做着各项检查，等待着各种报告结果时，他就会明白，怀念感与年龄无关，而渴望活着的心只与生命本身相关。我热爱我的记忆，记忆使我产生怀念感，而怀念感的存在证明一个人还活着。我的那些记忆很安静，有时经过个人的加工还会显得很美丽，就像一位少女在夏天穿上了新裙那样美丽。
我在路上一步步走着，由于做了一整天的习题，身心都很疲惫，一种缺乏运动的疲惫。我收起习题集伸了一个懒腰后，决定要进行这次散步。总也做不完的习题叫人厌烦，在忍受这种厌烦的同时，我怀念自己曾是一个撄犯者，拒绝着所有我厌恶的事物。可惜那种天真与勇气，与年龄成反比。上学时，我几乎拒绝参加一切的团体活动，那些活动叫我恶心，为了说明一个人绝对有拒绝任何参加团体活动的权力时，我跟高中的老师激烈争吵。我没有畏惧，人人都在认真计算着考试分数的那会儿，我对分数毫无知觉；人人都埋着头努力解数学题的时候，我在草稿纸上写些自己都看不大懂的文字。我毫无忧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考上名牌大学，在我看来，最好的大学是自觉。最终我未能进名牌大学，进了二三流的大学，除了家长的责备与同学的攀比让我懊恼外，我仍未觉得不妥。
雨水打在我的伞上，轻重适宜。我从来都不掩饰对雨的钟悦，雨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事物，雨天适合阅读，阳光却让人慵懒。二三流的大学很好，爱学习的人少，图书馆不到期末都人迹寥寥，一整栋楼，不过数十人或许还不到，一排又一排满满的书架，似乎都属于你一个人的，临近的书桌只有你一人，茂盛的爬山虎有时在窗角露出半张害羞的脸，那种私密又静逸的氛围使人愉悦，这种清淡的愉悦，像日子一样绵长不绝。若逢雨天，又是另一番滋味，开一点窗，清凉的风有助于思考，雨声会加深孤独的色调，要想沉浸在阅读里，需要服用这种孤独。雨天，我也许能见到我的友人，一只总喜欢在屋檐下躲雨的白猫，坐在我已经习惯了的位置上，我的眼睛透过落地窗刚好能与它相视，它也毫无畏惧，我们有时会对视很久，猜着彼此的心思，我不敢说我看懂了一只猫的思想，而与一只猫对视的那一刻带给我的启示，远比我在众多无聊的'课堂上所获得的更多。教育一旦掺多了水，花没有不败的。有些东西，只有猫能教给你，教科书不行。
我很享受散步，这项运动不会使你太过劳累，一个人散步最好，这样自己才能对自己说出最真实的话，自己才有怀念的时间与空间，雨天最好，这样才不致于满大街都是行人，并且能提供适于怀念的氛围。不要再说我太过年轻不懂怀念，有一次在寺院里，我沿着礼塔转了三圈，我没有宗教信仰，唯物唯心，一元二元也从不在意，我总觉得各家哲学都竭尽全力在遮掩和粉饰自己的矛盾，它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借用真理虚假的外衣，把你引诱到漩涡里，此刻的你还以为自己是最清醒的，其实你已经昏头转向了，哲学戴着理性的面具做着最主观且偏激的事情——它们的潜台词都是：“亲，你信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绕着礼塔转了三圈，我做了祈祷。人是软弱的，极其软弱的，我们都没有想象中坚强，我们幼时幻想的另一个人，与之悄悄对话的另一个我，他/她的存在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提供心灵上的安慰。人太软弱了，这软弱不在于眼泪，不在于神情，不在于任何生理反应，而在于生命自身。因而纵然我没有宗教信仰，纵然我不看好哲学，但我仍转了三圈，祷告不只是宗教形式，而是每个生命都需要的形式。看到寺院石碑上刻着的“慈航”二字，转瞬又很安心了，我想起昌耀的诗句：
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
爱的繁衍与生殖
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是的，我们很软弱，生来就很软弱，这也许就是我为什么转了三圈的原因，然而，毕竟还有使我们勇武百倍的东西，真叫人欣慰。寺院有硕大的法桐，有一群群悠闲自得的鸽子，我怀念这种种，不论年龄大小，我们的软弱是一致的，因此我们怀念的情感也是一致的，而怀念叫人忧伤又叫人实在。在生命的尽头，能带来宽慰的除了祷告还有怀念，因为怀念不致坠落虚无。
我忽然感受到幸福，因为脚与街道地面的切合那样真实，这雨水那样真实，伞那样真实，这座城市那样真实，而我自己也那样真实。
走着走着，经过了一家火锅店，一股混杂的温热气息进入我的鼻腔，有火锅底料的味道、各种菜的味道、以及酒的味道，围桌而坐的人倒腾出一片喧哗，而离这家店不远却是一家花店，门口放了两列水仙，花已开。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庸俗与诗意相缠的，我仍是一个撄犯者，然而我知道，即便我拒绝所有，我也必须有所忍受。我手中的伞，虽没有古色古香，但却真的是浅紫色的，却真的是丁香一般的颜色。不与世界媾和，终与世界媾和。该返回了，家里还有一大推习题在等我，家里还有家人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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