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流淌在我血液里的疼痛散文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大是这世界上永远的存在,可当大离开的消息从电波里传来时,我毫无设防的心顷刻间就变得特别的无力,我无法阻挡自己想要宣泄的气啸山河的情感潮水,我亦无法控制汹涌在眼眶里地动山摇的热泪。
大是父亲的弟弟。由于种种原因,大终生未娶,他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小时候,农村在机械方面还是相对短缺的,而农村的活却是永远都干不完的,因为父亲在邓州火车站上班,所以,无论农忙的犁耕收种还是农闲的割草养牛,大多时间都是大在尽着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应尽的职责。
童年的无忧时光,时时都和大有关。因为兄妹比较多,小时候,大总是哄着我们玩,用大那时常带着玩笑口吻的话来说:背一个抱一个拉一个。虽然那情景已经过去二十来年,可是用大那永远带着淡然心态的话来说:才几天儿。也因了大的慈祥温和,儿时的我总是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农闲时节,母亲就在家做针线活,大就喜欢去村子中间那一带摇单双,尽管当时家里人比较反对大玩这个赌钱的游戏,可这个消遣却带给年轻的大精神上无尽的快乐。大在摇单双时带着我,在下棋时带着我,在战方时带着我,在赶着牛下田耕地时也带着我……那时候,我就是大的小尾巴。无数晚霞漫天的黄昏,大赶着牛收工,我坐在牛拉的耕耙上,一路上听大讲着邓子辉,说着郑成功,唱着东方红……春去秋来,我肆意地享受着大给予我的这份无需偿还的如海亲情,尽情地感受着丰收的喜悦和成长的欢乐。
给我影响最深的,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深秋。各家都在自己院子里摘砍回来的辣椒秧,我放学到家就搬了椅子坐在大的身边,边摘辣椒边催促大讲故事。围在大身边听故事的,还有邻居的孩子们。一个又一个引人入胜的传说、一则又一则哲理丰富的寓言、一段又一段令人回味的杂趣野史,从大那诉之不尽讲之不完的肚子里涓涓而出,在那个农村文学书籍尚且缺乏的年代,这极大地满足了我彼时对书本对文字的热切需求,丰富了我那个年龄有限的眼界和思想。也就是在这些故事中,大巧妙地穿插进了自己儿时的一段经历:早在一九六零年,河南闹饥荒,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当时才十二岁的大带着邻居八岁的同伴丙娃外出逃荒。两个小伙伴从旧时的邓县一路南下到襄樊,所过之处尽是荒芜的原野和同样贫穷的村落,大总是把难得讨到的一点食物大部分给年龄更小的丙娃充饥。在一次连着三天没讨得一点食物的情况下,大无奈地在一个红薯窖里悄悄拿了一个红薯,他藏着这个红薯,在丙娃饿得无力支撑时变戏法地拿出来给他吃,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大却谎称自己不饿。然后,他看着狼吞虎咽的丙娃开玩笑说:“慢点儿吃,吃饱了长大当个官儿,到时候可让我去给你看大门儿。”不成想,N年之后,丙娃居然真的成了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高层,因了这份患难之交,有情有义的丙娃真的在九十年代初开着高档轿车回乡接大去郑州省高院看大门。可是,因为父亲的工作也舍不下,当时我们这个家真的太需要大这个劳动力了,他得割草养牛看孩子,他得耕地收麦撒种子,他得……总之,因为我们这个家的种种羁绊,大谢绝了丙娃不止一次的诚心相邀;因为我们这个家,他无缘于那份轻松悠闲的工作,继续在田间地头里里外外尽一个弟弟、一个大、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的本分。
最让人心疼的,便是一九九六年冬天。当时,大姐从湖北宜昌回来探亲,因为那时交通尚不便利,大姐必须在早上五点出发到村东几里外的中学门口坐车。早上五点的冬天,路上还是一片漆黑,送行的任务自然又是大的了。据说在赶车的路上,拿着手电筒的大为了给大姐照路,自己一不当心掉进了田间小路上挖的一个近一米宽的水沟里,当时水沟的水并不浅,身材矮小的大一下子就从鞋子湿到腰身。中原的冬天相当寒冷,把大姐送上车时,大的身上已经结满了冰块。客车徐徐启动,看着冰人儿一样矮小的大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挥手,据说当时大姐忍不住偷偷地哭了,回到宜昌之后,大姐的心里仍然是无法平静。这虽然只是来自大的爱,却是一般的父母之情也难以与之相媲的!
最温暖的事,便是大想着法子给我存零食。高二暑假,我刚到家,正在院子里洗手的我突然觉得少了什么。于是,我问嫂子:“怎么没看见大呢?”我这才得知为了追求自由也为了不再向家里拿零花钱,大已在半个月前去了山西运城。当时,一边洗着手,我的泪水就无声地滚落下来。大到山西具体做什么,我当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半年后大平安归来时带了一大包好吃的零食,其中最难忘的就是大从这个盛产苹果的省份带回来的据说是用苹果做成的山楂片和果丹皮。当年,我们家承包了一大片柿子园,大就在林场住着守园子。因为高三学业的繁忙,我直到春节才回家。刚进门,大就喊我去他后面的屋子里,然后,他从细碎的干麦秸堆里拿出好几个已经捂熟了的橘红色的漂亮大柿子。我知道,柿子熟了是很不好存放的,可以想得出大为了保存好这些柿子是费了心的。虽然不怎么爱吃柿子,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矮矮胖胖的亲爱的小老头,我心里颤颤地一热,就用很夸张的动作解决了一个大柿子。大很满足地笑着说:“我就喜欢看你吃东西‘啊呜啊呜’像个小老虎一样!”我模仿着大的神态憨厚地笑了。
平淡温暖的生活之外,最痛心最糟糕的事还是不可预料地发生了。又是一年国庆,到家就听说大和一个亲戚去了洛阳砖厂。这个时候的大,已经开始苍老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有着隐隐的难过,于是随口埋怨了家里几句,哥哥说家里阻止不了他,他倔强地非去不可。不曾想,这一去,却是大厄运的开始,几个月后,洛阳打来紧急电话:大当时正在一个几米深的砖坑里干活,一辆拉砖车直接掉进了坑里……现场很惨!听闻此讯,父亲连夜赶了过去,我可怜的大在洛阳一个小镇的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父亲一直伺候着他,他的患难之交丙娃也专门从郑州去洛阳看望他,直到洛阳那边用车把他送回家来。所幸命是保住了,大却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父母和哥嫂轮番照顾着他。奇迹眷顾这个苦命人!一年半后,大居然可以扶着高凳子自己下地慢慢走动了,只是一条腿完全用不上力气。不过,危险期总算过去了,基本起居也能自理,这还是不错的。农闲时节,人们没事就爱串串闺女家,也就是在这年冬天,大在心情难过时突然很想念嫁得比较远的二姐和三姐,于是,他搭车去了邓州市中心的二姐家,当时正在外地工作的二姐听说了,就很心痛地哭了。接着,大又从二姐家出发,去了郊区的三姐家,因为不认识路,极少出门的大迷路了,身上没带一分钱的他又冷又饿地在那一带来回辗转,最终遇到好心人帮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当着急的哥哥接到他时,全家人都无声地落泪了。
二零一零年春天,初为人母的我正沉浸在欢乐和烦琐相交替的生活中,却在电话里听说大中风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犹如劈头一棒,打乱了我原本整齐的思绪,远在厦门的我只能在心里为大祈祷着。最终,大的生命力果然犹如仙人掌般坚韧,在床上躺了数月之后,我坚强的大又可以扶着高凳子到大门外走动了。
二零一二年秋天,我已经回到南阳。在给家里打电话时才知道,大的病这几天突然就变严重了,他躺在床上下不了地,饭量也特别小,精神很是不好。匆忙安排完工作,我和二姐一起开车回去探望,远远地,就看到大习惯性地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笑眯眯地坐着,看到我们,大带着他一如既往的向日葵般的笑脸说:“你们忙成啥,不用回来看我了,我好好儿的。”母亲说:“看来你大是想你们了,这真是奇迹,今天早上我说你们要回来看他了,结果他很快就扶着凳子会下地走动了,这还走出院子了呢!”看到这情形,我们顿时觉得这次回来的真值,大无疑是给了我和二姐一个大大的惊喜!
今年清明,大的患难之交丙娃探家时也特意看了他。当丙娃故意踮着脚尖神秘地站在大的面前时,大的泪热热地涌了上来:“丙啊,你回来了!”就这一声,丙娃和大一起流泪了。五一,嫂子打来电话,说大这几天是前所未有的严重,两条小腿都肿了起来,正在输液消炎,医生说大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一边骂着医生胡说,内心却是疼痛得无以言及。随后,听说大的双腿消肿之后居然下不了地了,甚至连着两天问他饿不饿,他都摇头说不饿,他的头老是耷拉着,这段时间已经没法自己吃饭了,都是家里人端着碗帮他喂的。尽管知道现在真的该马上回去看望大,可因为需要接送小孩上学,因为需要工作,内心的挣扎让我依然把回家的时间定在暑假。直到后来的'某天早上二姐打来电话,我才惊觉:大这次实在是太严重了,或许真的是拖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个周末,我怎么说也得赶回去,我不能让大和自己都留遗憾。大这一辈子,没成个家就已经够可怜的了,却又惨遭一连串的变故和病痛的折磨,两种最糟糕的人生都让我可怜可亲的大给遭遇了。他这一生,一直把我们当自己最亲最疼爱的儿女看待,他期盼最多的也是我们,在病痛折磨他最严重的时候,他定然特别想看到我们,我们必须配合大满足他这个简单的愿望。大给了我一个快乐的童年,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人生,给了我们一份不可复制的父爱,倘若这世上没了大,我们该到哪里去寻找这份父母之外至真至纯的亲情?
当我们驱车赶回家时,院门口的台阶上没了大那熟悉的身影。孩子天真地问我:“妈妈,二外爷怎么没有坐在大门口呢?”我的眼睛瞬间湿润。走进院子,同样,偏房门口的老沙发上也没了大那乐呵呵笑眯眯的面孔。大被安置在另外一个通风良好的筒子房里,他光着上身平躺在专门为他购置的护理床上,眼前的大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相,两条枯柴一样干瘦的腿半支着蜷缩在一起,本来圆圆的脸也成了干瘦的样子,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白色微长的胡须有些杂乱地蔓延在嘴巴的四周。当我们兄妹几个一起出现在大的床前时,正在小睡的大微微睁开了眼睛,我们一起喊了一声“大”,大的面部就开始猛烈地抽动着、微皱着,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大的两边眼角缓缓滚落……看得出,看到我们,大的情绪很是激动。无论我们说什么,大始终说不了几句话,尽管他神志清醒,病痛的折磨却已让他心不由己。长期的煎熬已让大的牙齿几乎全部掉光,舌头也打不了弯,他缓慢地说着话,我们却基本上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为了能和我们说说话,大一句话要重复好多遍,他着急得几乎要哭。尽管大的痛苦已摆在眼前,可他却在苦不堪言的情况下一再极力挤出他那惯有的和蔼如昨的乐观笑容,挨个问候着我们每个小家庭的所有成员。看到这里,我一阵酸楚,背转身,眼前一片模糊……性格乐观可爱可亲宽容善良的大,默默无闻无欲无求老好人一辈子的大,他受的罪让我痛彻心扉,他的病痛让我内心泪流成河。走出大的房间,在姐姐们悄悄的哽咽声中,我情感的弦实在是无法控制了,蓄积良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个暑假,我们姐妹相约八月中旬赶回家看大,虽然看起来大以后是只能躺着了,可情况还是相对稳定的,只是可怜大那几近脱落光的牙齿已不能用力咀嚼,我唯有祈祷大在他六十六岁的这个年份里,可以顺心顺利坚强乐观地渡过这一关。
然而,上天往往未必真的会过多照应大这样善良的苦命人。八月二十八号上午九点,当噩耗传来,我愣了片刻,以震惊的口气重问电话那端早已泣不成声的姐姐,依然是这样的不幸消息。愣怔着挂掉电话,我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总感觉这不是真的,我不是不愿或不敢相信,是真的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玩笑,是个很没意思的玩笑。从小到大,但凡在家,大的温暖无处不在,这些年,无论我们身处何方,在内心已经习惯了大的存在,他老人家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也不知愣怔有多久,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大哭起来,完全是一种恍恍然的感觉,整个世界瞬间就变得很不真实。当另一个姐姐的电话打来,我很不情愿地按下接听键,依然是这个坏消息。姐姐问我何时回家,我犹豫片刻,沉痛无语地挂掉电话,去幼儿园接了小孩,直奔车站。在街上见到前来接我的姐姐,据说当大离开之后,从不流泪的哥哥很痛心地哭了,爱和大抬杠开玩笑的嫂子很心痛地哭了,一直给大喂饭的母亲哭了,和大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父亲也哭了……这一次,大门口的台阶和护理床上没了大那慈祥温暖又熟悉的身影,我却还是没意识到这个身影是永远的彻底的完完全全的消失了!孩子很意外地问我:“妈妈,二外爷怎么没有坐在大门口呢?”我蹲下来用悲伤的神情告诉他:“二外爷永远地离开我们了,他骑着骏马飞到天上去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二外爷了。”孩子不解地追问:“二外爷不是已经吃了咸饼干吗?”这个懵懂的孩子,他只知道糖尿病人不能吃甜的,可他并不知道咸饼干只能充饥而不可以当药。想起半个月前,这个三岁多的小家伙还小大人般地对超市的工作人员说:“咸饼干放在哪里?我二外爷生病了,他不能吃甜的,就需要吃咸饼干。”而此时呢?那恍如昨日的事,都已化为缕缕烟云。当我走进堂屋,大已被安放在冷棺里,他那瘦小的身材安静地平躺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条腿因为这些年病痛的折磨临终依然微微弯曲。我总认为,大是在和我们开玩笑,这个幽默风趣宽容可爱的小老头,总是这样的爱开玩笑,可是,这么大的玩笑,我们善良可爱可亲可敬的大啊,你让我们怎么受得了?
我哭了,看着这个终年受病痛折磨、三餐吃不好、昼夜睡不好的老人家终于平静安心地睡去了,看着这个可亲可爱时常令我们捧腹大笑的老人家居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的泪水崩溃着,喷洒着,飞溅着,我的悲伤是如此的难以遏制,我痛心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可停止……在大的送别仪式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我最亲最敬最贴心的大,我们已经习惯了每次回来你都在大门口等着我们,以后再回来,你再也不能在大门口等我们了,我们会是多么的不习惯啊!我号称万事通且趣话连连的大,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啊,孩子们也想听你讲很多很多的故事,如果没了你给我讲的故事,我可怎么再写出那生动多彩的文字?我可怜苦命的大啊,你为何临终也不愿闭上你那困倦的双眼,你微微张开的双眼,该是在不甘心地期盼着能够见上儿女们最后一面!太多的一言未尽,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痛心和泪涌……我们可爱可亲可敬苦命的大啊,无论阴阳如何相隔,无论天地如何变迁,你老人家永远活在儿女们的心中!
我打字的双手已颤抖不已,模糊的双眼愈发湿润,这个带给大大把疼痛和少许快乐的世界,对大始终是少了太多的温情,亏欠了他太多的拥有。婆娑的泪眼中,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堆火红的辣椒垛,大正笑眯眯地摘着辣椒,他的身边围满了听故事的孩子们,青青的辣椒秧上正蓬勃地长出一串串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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