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者散文
渡船上人声鼎沸，摩登女郎被散发臭味的乞者围堵，活蹦乱跳的鱼虾震惊于鸡鸣鸭噪，一张刊载奇闻趣事的晚报遮住一张脸和数道探询的目光，宿醉初醒的船员没能握紧的缆绳打散水里孤单的倒影。你的孤单的倒影被打散了，你似乎感觉到疼痛。渡船离开了，火车也刚离去。倏忽一下，火车便离去了，比时间冲得更快，铁轨闪着寒光消失在视线远处。你抚摸被行李勒疼的双肩，看到昏暗的月光吹散了笙歌柳笛和期盼的眼神。花轿薄薄的幕帘沉重如霜，一片枯叶撞碎其上，你胯下的白马已浑身污浊即将倒毙。威严的吆喝把宫殿缩成花轿的样子。如蝗急箭攒射而来，你举盾的臂膊不堪重负，而漫天的雪花伴着嘲弄已先行到达。一朵娇艳的野花被凶恶的大手摘下，你面对遍野的荒芜茫然四顾，任作出的手势落空，任四起的虫鸣和火焰把你包裹。你开始奔跑，追逐急遽升天的飞船，呼喊的声音被冰冷的躯壳拒绝。四野无人，远处的篝火传来声声冷笑：“来啊，来啊，你这失败的家伙。”你心怀怨怼，喃喃自语：“一定要抢来一簇火苗，燃一堆自己的火，对抗这遍地狮吼狼嚎。”可是，压路机轰隆隆驰过，草丛和碎石一起葬送，你即将在滚轴下变成薄纸。你奋起反抗，一跃再跃，终于攀上空无一人的驾驶室。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灰蒙蒙一片，悄无声息，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你犹豫不决。终于选定一个方向，你举步、落足、奔跑，一直往前、往前……
你一脚踏空，惊出一身冷汗，摇摇有些沉重的脑袋，你感到意识从梦境渐次挣离回归躯体。机舱里一片寂静，几丝灯光照着摊开的画报，机器的轰鸣掩盖了所有的鼾声和蹭动，因为数量的优势，一种事物突然就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延误的航班被夜色缩成微小的光点，突来的梦境却伸展了荒诞的触角。你一丝一缕地打捞，用它们拼装云层之上的思索。错过了一池春水数瓣桃花，因为你在厚重的寒衣下没有及时捂暖冰封的心。你去往一座城池，那里没有刀光剑影号角硝烟，旌旗红如血绿如染，摊贩和游人取代将军士卒，仿造的将军服里包裹了一颗颗现代人的心。你赶到时人已远走，想起要对他说的话，为他办的事，都还没说还没办，时光留下一道再也无法压缩的`痕迹。你想起刚刚过去一两个小时的事，你在咖啡或茶之间犹豫时，登机号响起，你放弃咖啡也放弃茶，晕晕沉沉地上机。你幡然醒悟，一切在你未曾到达时发生，你迟滞的脚步只留下空荡的回音。你的心在挣扎。某件事的羁绊拖住了你的脚步。一次临时动议，但你的意志并不坚决，磨磨蹭蹭收拾东西。闹钟响在落后的时间里，你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你长时间地停留在思考中，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种种可能在你脑里被提起被过滤，但已经滞后且于事无补。你将错过接机的人，一顿丰盛的晚餐，关键的几句话，精彩的序幕，向阳宽敞舒适的旅馆房间，你得到的是追悔、遗憾、错失、散场，嘲讽和白眼，失之交臂的荣耀，繁华灿烂的绽放。
夜行的航班停落在人影走空的停机坪，出港通道没有了拥挤人群和嘈杂喧嚣，足音响过巨大空间并很快被吞噬，冷气机的响动非常遥远，看身前身后匆匆前行的人，俱都流露了急促的神情。处在同类族群中，失落荒原的错觉很快被同是沦落人的思绪所取代。但人流如渗入干涸地表的水很快消散，你慌乱地拦下一辆出租车，逃离灯火通明的机场，融入繁华的车流才能使心内稍安。反正已经迟到了——你倚着靠背，眼望窗外——不用见不愿见的脸，说不必说的话，听不爱听的罗嗦，干不想干的事，岂非祸福本就两相依？行程尚长，你决定构思一篇文章——你一直认为坐车、开会、假寐，是最好的遐想时机。你很自然地想起龟兔赛跑，决心为老掉牙的故事赋予新的意义。为了一洗前耻，兔子再次邀约乌龟赛跑，并确定在市中心的运动场比赛。比赛当天兔子早早起床，网购的运动服还未送到，只能穿上旧的那套。临出门时快递送到，兔子以为这是好兆头，可是转眼就陷落在纠缠不清的争执中，因为兔子遍寻不到身份证，无法收件。无奈之下，驱车出门奔比赛，路过一个街角，为躲避被追赶的狼奔豕突的小贩们，而一头栽在失去了窨井盖的下水道上，只好舍车打的，一路坦途直路风驰电掣。可惜好景不长，车子便陷入了摩肩擦踵的人流之中寸步难行，聚集的人群打着横幅喊着口号堵塞了一条街，他们的目标是前方的市政府。兔子在车上坐立不安，想打电话发现手机没电，为了不耽误比赛，它决定弃车抄近路赶去，口干舌燥之下买了瓶水边喝边赶，终于在哨响之前抵达运动场。喘息未定，比赛开始，兔子振作精神，奋勇争先，在鲜花和掌声中夺回了自己的荣誉。旧仇得报的笑还未消，晴天霹雳已落下来，兔子被查出服用违禁物——是路上买的那瓶水！你无暇顾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构思，在你脑里，兔子紧张、急促、窘迫、委屈、激动、震惊的神态鲜灵活现，兔子行走、奔跑、跳跃的动作呼唤欲出，狼狈的、慌乱的、人声鼎沸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的、群情激动的场景触手可及。你甚至迫不及待地要掏出手提电脑把它们写出来。
但行程尚长，你只能放任思绪纷飞，你的童话还未写出来，你很自然地想起，有人也许这样写过，有些版本早就流传开来，有的观点或许不新鲜了，你又落后了。这个念头令人沮丧透顶，让你有不吐不快的感觉，你跟司机打招呼，司机一分神，错过了路口的绿灯，车停下来，在等待九十秒红灯的时间里，司机对你颇有微词。你只好闭嘴闭眼再次胡思乱想。出租车继续前行，又突然减速，司机“咦”了一声，你睁眼看出去，一辆车撞上另一辆车，它们瘫在路中央，一群人在互相推搡，你觉得那车挺眼熟，想想，原来是红绿灯前强行超过你们的那辆。你瞄了司机一眼，司机瞄了你一眼，相互无言。
车到宾馆，空荡荡的大堂，只有你一个人办理登记手续，不用排队，不用等候，有更多的时间挑挑拣拣，你想，迟到也并非全是坏事。推开房门，放下行李，你蓦然发现墙上有一块方形白斑，那里原先应该有一幅画？不知为何没人修补修补。被画框遮住的墙体被画框保护起来，让它比别的墙体保住了更多白色和新鲜。你想起在乡下的日子，大门门轴的那块木头松动腐烂了，被人换了块新的，新换的木头急急忙忙地去追赶门板朽蚀的速度，想尽早把颜色的差距拉近。就像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过着日子追赶着老去。就像海浪一波接一波地追逐到沙滩礁石上。就像一个又一个的事件奔跑着奋力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就像一拨拨庄稼汉急迫地转变成外乡人。夜已深而人未眠，等候着平安到达消息的人是否也未眠？你不敢轻易尝试通知他们。现在，你处在一个微妙的境况：接待的人以为你未到达，送别你的人也以为你未到达，大多数人的心里，都认为你尚在路上——你有了一段脱离规则的自由时光，或许，可以干一些脱离规则的事？你有一种矛盾的、荒唐的悖论，你错过正确时间，你却拥有多余时间？这个悖论让你在床上辗转反侧，而睡眠像一只顽皮的小兽，在墙角蹲伏，与你若即若离，百般挑逗又时时作势欲逃。你决定不再理会小兽，梳理你在机舱里做过的梦。根本原因和所有指向，都是迟到。从情绪上，是焦虑、懊悔、绝望的，但也有抗争、有补救的行动、有直面错误的勇气。梦原本是荒诞的，却如此真实地被你记下来，你不知道自己经历过哪些又虚构了什么。但是，从时空的反映来分析，你强烈地感觉到，有错过风云岁月的遗憾，有被人抛弃的恐慌，有追寻不得的愤懑，有犹豫不决拖沓不行的后悔，有美好失之交臂的强烈不甘……你又想，难道这些全是我的错吗？你还想……你没有意识到，睡眠这只小兽在你毫不设防时已经把你一口吞掉。你被梦笼罩了，在梦里，你一直微笑着遥遥领先，提前触碰风的温度，先一步跨入了一条河，在别人还没有听到时就把话讲完了，像猪八戒一样抢先吞了人参果，早早地把股票抛出去，第一个交上错误连篇的试卷。
第二天的闹钟没有响在时间之后，你提前出现在会议室里，比任何人都早，你嘴角噙笑，打量着一个个进入会场的迟到者，有神情慌张的，有若无其事的，有弯腰塌背仓惶而入的，有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有连连解释道歉不停的……你第一次发现，在“迟到”这个词面前，原来人类的表情可以如此丰富。会议开始的时间一拖再拖，因为某一位人物尚在路上——有人这么解释。你突兀地想起了构思中的兔子。会议终究还是开起来，你从心理上默认了某人的迟到。你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纷纷议论。
你如期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安排。
你的归程前几天就安排好了。你早早地收拾好行李，离开宾馆，你的眼前又隐约闪过渡轮、火车、马匹、飞船、压路机的影子，你仿佛看见花轿、野花、火苗、飞雪和急箭，你突然感到有一只巨手，把眼前的一切往远处推开，你又落入了一片空茫茫的时空，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灰蒙蒙一片，悄无声息，向左、向右或者向前、向后，你犹豫不决。终于选定一个方向，你举步、落足、奔跑，一直往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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