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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村庄抒情散文
前日接近凌晨时,我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梦境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前奏,只听见一个很渺远的声音问我,九月,你最喜欢春天里的什么花?我竟不假思索地答,芍药花啊。
就这么一句简短的对白之后我就惊醒了。那时,浅色*窗帘正被微弱的晨曦渗透出一毛一玻璃一般的光泽,朦朦胧胧的,我一揉一揉一头发伸伸腿,想起这些年经历的人事,漫长而纠结的成长,迷惘而执著地对幸福的追求,等等,忽然就再也不能入睡。
芍药,这个名字所承载的具象已经远离了我二十年,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梦境中笃定地将它脱口而出,谜一般难以解释。我躺在床上努力回忆芍药这种植物,许多因之而至的文物一般的往事碎片被我从记忆的遗址里小心翼翼地摩挲出了细微光芒,而这却是我许久没有再做过的事情。他们说做人要往前看,我想也是的,幸福我们能幸福的未来,忘却那些不可更改的宿命。于是这般,我一点点地将人生分割成两半,或者说将我的心境用一扇看不见却坚实的屏风隔成了两面,在快乐的时候疯狂快乐,在疼痛的时候热烈疼痛。但前者我与人分享,后者却从不教人窥见。
我依稀记得芍药开花正是现在的时节,四月,仲春。那时候我很年幼,外公和外婆尚且需要辛勤劳作才得以维持生活。他们除了伺候庄稼,外公还种一些药材在自留地里,比如牡丹、芍药、黄连、杜仲、黄柏等等。春夏季节,外婆家房前屋后总是弥散着几丝淡淡地中药的辛香味,各种鸟雀在其间欢快啁啾,盛夏里蝉声如诵,山村宁静却不寂寞。
隐约记得芍药与牡丹的形状很相似,像缩小的灌木,枝桠瘦骨嶙峋,骨节盘错,宽大而稀疏的叶片被撑在头顶,像一把撕一破的大伞。外公将它们相间种植在离院落很近的田埂上,并且将地里的杂草铲除得一丝不剩,露出泥土纯净的深褐色*,土质颗粒松散,细碎若粟,正被陽光蒸发着它们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寒气。蚯蚓和爬虫不停歇地出入其间,翻腾出腥腻的味道渗进风里。
想来那应该正是这样一个遍野洒满透明春陽的上午,清澈如泉的空气缓缓地流淌在山间的村落里。四五岁的我在田间院落里不甘寂寞的跑来跳去,然后脚步在田埂上停驻了。回忆那一刻我的欣喜若狂,似乎并不亚于发现新大一陆的哥伦布。因为那曾经在我眼里不起眼的苍老的低矮植物,竟然在我不经意间将大朵大朵的粉色*鲜花摇曳在了头顶,枝桠的苍老与花朵的璀璨几乎到了不协调的地步。那花一瓣层层叠叠的如同童话书里公主的裙裾,微风将她们轻轻翻一动,撩一拨着我原本混沌的触觉。翅膀透明四肢一毛一茸茸的蜜蜂和衣裳阑珊的蝴蝶飞舞其间,与空气摩一擦出嗡嗡的声响,这声响虽细小却足够生动。我长久地伫立在田埂前,被春天赠予我如此精美的礼物所迷住。但如今要让我来再更加细致地描绘或者形容一下花朵的样子,已经不能够了,太多细节早已失散在跌跌撞撞地年生里,唯有刻在心灵上的感觉经年难灭,像灵魂就此被打开了一扇直面大海的窗户,并永难关闭。
尔后我激动地将伙伴莉莉拽来田埂前,我指着那些花朵问她,你看这像不像西游记里观音菩萨手里的花?她说像!我又说,它们是假的吗?她问我什么假的,我说假得像花瓶里的塑料花!她似乎点头同意我的观点。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将它们摘下来插一进花瓶,于是我们搜罗出外婆家里所有的酒瓶,并往里灌满水。我非常有创意地将这些玻璃瓶全部排在外婆家的神龛下,因为外婆时常对我说,那里有菩萨。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后,我和莉莉奔向屋后的田埂,旋风一般将所有我们深爱上的花朵全摘了下来。
我总是执拗的相信那时候的春天与童话世界并无二致,空气芬芳,天空很蓝,白云松一软得像一只只枕头。远山的松林绿的浓一稠而神秘,总令我相信那里面住着白雪公主或者小矮人。房前的兰竹林像一池柔软的湖水,只要微风拂去便会纤细的竹子们便会袅绕舞动,荡漾起波涛。山野间到处都是野花,我最喜欢的是扁竹花,它有着独特的丝带一般修长浓绿的叶子,花朵清雅,淡淡的紫色*会在盛放的过程中渐变成-乳-白色*。它们成片成片地蔓延在林间或者路边,迎风摇曳。这时候鸟禽们啁啾得欢快,一唱一和不知疲倦。这些音符与山泉的叮咚声如琴瑟合奏,成为春景里清脆的背景音乐。但遗憾的是,我不仅忘了芍药花的模样,还忘了她的香味。甚至它有没有香味呢?真的不记得了。倒是杜仲啊黄连啊之类药香浓烈的植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我和莉莉没有忙碌多久,外婆家简陋甚至昏暗的堂屋就被装点得像个舞台。陽光从木质雕花的窗棂里倾泻进来,形成一只只金黄|色*的光柱,草绿色*的长颈玻璃瓶湿一漉一漉的沐浴在光柱之下,像被聚光灯关注的舞蹈演员,头顶上插着叶片妖娆的鲜花亭亭玉立。我和莉莉全然不顾已经被打湿的衣襟,就在花瓶前跳啊笑啊,连最喜欢玩的过家家的游戏都忘记了。
你看,若是长久不曾拾起这段记忆,我又怎么会明白,曾经我们快乐得多么简单。幼稚是福。
片刻之后,我大抵是觉得这份盛大的快乐就我和莉莉两个人已经分享不完,于是专程去田地里找到正在干活的外婆,要她回家。外婆是这个世界上爱我爱得最没有底线的那个人,当然,如果母亲在世的话,她老人家大可不必这样付出。但不管怎样,外婆在很大程度上为我补偿了早逝的母爱,让我成长得不算太孤独。那次,外婆依然是依了我的心愿,真的就放下锄头随我回家去。路上她问我,干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卖关子说,回家你就知道了,先不告诉你。外婆只是笑,犹记得那个时候,她走路健步如风。
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外公种植的那些可以卖钱的药材会不会因为被我摘掉花朵而损失什么。我想应该会吧?
但是外婆在看到堂屋里的那一片鲜花之后,只是一个劲地笑,至于我把衣服打湿,至于被摘掉花朵的药材,她一句没有谴责。我还追问她,漂亮不?好看不?她说漂亮,好看。
外婆到现在还常常对我叨念,你小时候真可怜。但其实她不明白,她给我那么多爱,早已成为我幸福快乐的理由。那座有外婆村庄,于我而言有着不可取代的怀抱的意义,她让我每当委屈迷惘或者怕冷瑟缩的时候都会去奔赴她,于是获得长久的拥抱和抚一慰,并重生出力量。
上学以后,几经流离,我再也不能在四月回到外婆家看芍药花。暑假我回去,专程跑去屋后田埂,而那些药材除了瘦骨嶙峋的枝叶,什么都没有。外婆说,时节过了呢,开花的时候你不在。那时候我便会很伤感,对,是真的伤感。我很小的时候就体味过这种情绪,那种想抓住却又抓不住的遗憾,想流泪却又怕被人取笑的隐忍。
外婆将我牵回家里,她用泛着皮屑的棕垫一般粗糙的大手抚一摸一着我的脸颊说别想了,来,玩你的玩具吧!我这才发现那些我离去之前的所有简易廉价的玩具都被外婆精心地收藏着,小木马、玻璃球、废弃药瓶、还有她亲手为我缝制的红色*的布猴子,甚至是母亲在世时为我买的那只橘红色*的小书包,都统统温顺宁静地被收藏在一只柜子里,以一种等我回家的姿势。我平生关于感动的最初体验,皆源自体会外婆给予我的那种无限一宠一爱和珍视。因为她爱我,因为她想我,所以她这样一个与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粗糙的农村妇人才会细腻到为我收藏任何一枚在庄稼人看来无足轻重的破玩意。这是所谓深情。
我想念过芍药花好几年,每到春天就想。当然不仅仅是芍药花,有关那座村庄的一切一切都足以勾起我的刻骨思恋。我坐在课堂里牵挂外婆,担心她的咳嗽病又犯了,担心她夜里一个人睡会冷,担心她赶集时被无良的小贩骗了钱财……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不要怀疑一个幼童的爱,它与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感情相去无几,甚至更加细腻挚烈。
晕车的外婆曾徒步几十公里到我寄居的姑妈家看望我。那时正是腊月,我被冻僵的青紫的脸蛋上淌着清涕,短头发脏污的纠结在额前,目光呆滞。我望着门口日夜思恋的面孔,在短暂的不可思议之后放声大哭。外婆抱着我,浊泪如雨。辛酸这个概念由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去直白的体味面对,是然倍增其痛楚的效果。我想我今生所有的细腻敏一感,皆因为如这般支离破碎的童年。
当我慢慢地艰辛的长大,我似乎终于无可奈何的懂事成熟。我知道要好好学习,我知道我与许多孩子不一样,我不能撒娇,不能幻想,不能跟这个世界要得太多。
但任何时候,我依然想念着我的村庄,外婆,还有四月才会开花的芍药。那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对许多人来说似乎漫长而坎坷,但我却一直将它视做独一无二地通往幸福的途径,那座村庄像是我永恒的子一宫,只要回到她的怀抱,我便可以做回天真无邪的婴儿。爱是所有脱离子一宫的生命们必须的羊水。
在我少年时期,曾经有许多乡亲问我,为什么能习惯山村生活的单调落后。我很诧异,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解释,爱是如此繁华的风景,我从不寂寞。反而每当我离开外婆的村庄,整个世界对我来说才是荒凉落魄不堪体味。
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部漫画叫《尼罗河女儿》,我之所以迷恋那个故事,最初的原因是故事里说谁要是将一盆水置于金字塔内数日,再取出来洗脸将会永葆青春。我当即便生出一个愿望,我要去埃及,我要去取这样一盆水回家来让外婆洗脸,我要外婆永生不老。包括后来武侠电视里有些灵药仙丹,都曾经如此被我向往过,我一直是这样深爱着我的外婆。
曾经有许多人问过外婆,你几乎将毕生的心血耗在一个别性*的孙女身上,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外婆总是笑笑,默然作答。偶尔外婆也会与我打趣,孩子,将来你长大了会记得我吗?我说当然记得,我给你买好吃的。外婆又说到那个时候只怕我牙齿都掉光了,山珍海味也嚼不了呀!我说那我买豆腐给你吃吧,一嚼就烂的。外婆被我逗得哈哈大笑,那从我稚气口中说出来的几块一抽一象豆腐竟然也能令外婆高兴好几十年,至今她还常常将此话挂在嘴边。
我平生所赚取的第一份薪水,是用来为外公和外婆买了两套衣服。那日外婆捧着衣服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欢喜欣慰,竟然失声痛哭,嘴里叨念说什么我怎么忍心穿呢你能挣多少钱呢这真是造孽啊……外公则将衣服在身上比划一番便收进了衣橱,他说这么好的衣服还是先留着吧,穿不惯呢。
我真庆幸我的衣服买得及时,因为外公在几个月之后便去世了。有些爱,一旦被我们想起,就应该立刻去表达,世间纵然会少掉许多遗憾。
我工作之后的一年春天,大概正是四月,山里竹笋生长的季节。外婆去竹林里采了些竹笋,惦记着我爱吃,托一位进城的乡亲为我送来两只。刚剥掉外壳的竹笋很新鲜,-乳-黄|色*中透着浅浅的嫩绿,淡淡地兰竹香味还不曾散尽。我抱着那两只沉甸甸的竹笋,心底暖意泛滥,才想起已经好几个月未曾去看望过外婆。我打开钱包,里面只还有一百块钱,我取出一张五十面额的钞票递给乡亲,请他帮我带给外婆,让她买些好吃的。
没过多久我回到外婆家,外婆乐呵呵地对我说,你真是的,给你捎两只竹笋,你却叫人带钱回来。乡亲们都跟我开玩笑说,这个老太婆的竹笋真是卖得了个好价钱!外婆说这番话时,那淡褐色*的苍老的双眼正焕发出一片孩童一般幸福的光芒。
我所能回报给外婆的微薄的爱,总是这样被她无限制的放大回味珍惜,并沉醉其中。
不管怎么说,我终于还是长大,你要相信,即使这个过程中有些伤痕,但我一直懂得如何去快乐。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教育。
地震时,我以为外婆会出事,当然她亦以为我会出事,但倍感幸运的是我们都很平安。
只是那座在我生命里意义非凡如同怀抱如同子一宫的村庄却在这场灾难中消失掉了,外婆和乡亲们的家园将另择良址重建。这显然是我从未意料过的变迁,那竹林、木屋、山涧泉眼、芍药牡丹、鸟啁蝉鸣,怎么忽略都还是清晰若画,却就这样在我的有生之年决然消逝,真是不得不令人流泪的事实。
清明前后的那几日天气很糟,一靡一雨霏霏,气温骤降。我与外婆约好清明起看望母亲,那天我起得很早,穿了适宜徒步进山的鞋子和衣服,买了香蜡纸钱。我当然知道地震后那条路会相当险峻且危险重重,但却总未曾感到害怕,我说过,那是一条独一无二的通往幸福的途径,任何时候都是。但外婆坚决阻止了我,她说,你母亲肯定不愿你冒险去看她的,你这样做反而是伤了她的心,你心里记住就行,等天气好了再去也不迟,又不是做给外人看。我默默放下纸钱,觉得外婆的话不无道理,凡是流于形式的东西,总是因为本质情感的不够丰沛而矫情为之,这显然不适宜我与母亲的关系。
此后的第三天,我便做了这个有关芍药的梦。
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城堡,有许多间空房子。在我们出生时,城堡里的每间房子都紧闭着,然后随着我们的成长,这些房门会被我们所经历的人事渐次打开,并装进一些疼痛和美好,疑惑和向往。而我所拥有的城堡,那许多房间许多门,就在母亲离去的那几年被哗啦啦地全部打开,每个房间都拥挤着许多感受,在我幼小的身体里奔腾呼啸。
但值得庆幸的是,如同许多寻常的孩子一样,我的城堡里依然珍藏着许多至纯志美的东西,比如我的外婆、村庄和芍药花。我偶尔会疲惫得忘记了它们,但我却从不会被它们所忘记,甚至在梦里,它们都会回来问候和看望我,提醒我快乐和幸福的存在,以及爱的伟大意义。亦正是因了这些至纯至美的存在,我在履过那些艰难和坎坷的时候才会变得勇敢,或者至少心生温暖,觉得并不孤单。
当我敲完这篇文字,我忽然相信了某种永恒的存在。物的消逝,质的永恒不灭。
爱是所有被爱的村庄。
后记:两年来我一直想为我挚爱的外婆写下一段文字,但是或许因为想要表达的感情太过厚重丰沛以至于找不到落笔的入口。三天前我做了这个关于芍药的梦之后,在博客里做了短短的叙述。今天想把这篇文章做一下润色*修改,竟忽然发现这个梦境所指,芍药或者村庄,皆是因为外婆。世间万物一旦被赋予了爱的意义,总是那样熠熠闪光一语百结。
谨以此片献给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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