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里斜阳暮抒情散文
少年坐在树荫里,口里衔着一根草。两头牛在另一棵树荫里停止吃草。它们对面站着,一大一小,一黑一黄。小点的黑牛懒懒地伸出脖子,递到大黄牛的唇边,大黄牛殷勤的吐出舌头为它梳洗。它神情严肃认真,一下一下从脖子到耳窝,从前额到眼睛,不遗一处,仔细专注,像是雕琢艺术品。好一会它才停下,端详舌头留下的痕迹,似有不妥,又东一下西一下的补充一阵,才满意的停下来。
对望了一眼,黄牛向黑牛伸出了脖子。 黑牛慢吞吞伸出舌头,浮皮潦草的舔了两三下就不耐烦,便使劲用小犄角剜那皮糙肉厚的黄脖子。黄牛负痛,猛地甩头抵向黑牛,黑牛娴熟的举头迎接。四角相对,略一僵持,便分开了:一个自知不敌,一个宽容不屑。
孩子每天看着闹剧上演,接下来是他稔熟的剧情:两牛一个朝东 一个朝西,相背而卧,似在斗气。他知道牛已吃饱,但他不急于回家,还不到午饭时间。没有钟表,可他每次都能准时到家。牛的肚腹是精准的钟摆:吃饱、舔毛、斗架、趴卧、倒嚼··· ···孩子只管坐在树荫里悠闲。他喜欢在这段时间里胡思乱想,思绪如穿过树叶的风,活泼轻柔,逶迤又倏忽吹向远方,孩子的眼睛就定定地盯着那风过的地方,有树叶轻轻摆动,发出些微声响,使万籁中又添新赖。
那两头牛是兄妹,妹妹出生八个月母牛便死了。孩子清楚记得小牛被爸妈从草场拉回来的时候,比狗大不了多少,虚弱的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其实黄牛当初从草场和牛妈妈回来的时候,也这样。只是经过一冬的精心喂养,黄牛很快就出落得水灵灵、胖乎乎,毛管油亮,脸上带着光,走起路来高扬着头,非常神气。孩子赶着它和母牛归牧的时候,总有村人寻问小牛卖不卖。他知道他们是被黄牛的小模样吸引了。黄牛是村里最漂亮的牛,也是最调皮、最淘气的'牛。
大牛出工时,黄牛圈在家里,想奶吃想妈妈,便急躁起来。篱笆门拦不住它,少年也拦不住它。它窜出去,不管东西南北,疯跑。少年跟不上,拉下一大截。它找不到妈妈,就跑到人家麦田里撒气:用前蹄搂土,麦子便被连根刨起;用犄角剜地,连麦带土的都被撅向天,搅得一片狼烟;它还用脖子和脑袋在地上来回蹭,又把麦子压倒一大片。少年气喘嘘嘘的赶到,它还没发泄够,喘着粗气,红着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少年。少年不敢妄动,僵持着。麦田主人赶来,少年不敢吱声,心突突跳,怕招来怨恨。 主人帮着将它赶出来,竟还不忘赞一句:“这小牛,真带劲儿。”
放牧时也麻烦,少年总要躲开其他牛,单独放。如此迁就,也难防万一。它只要见到别牛的影,便不管庄稼、沟渠的直奔过去,和人家顶架,一顶便天昏地暗,直到把人家的牛都赶跑,小半天就过去了。有时回家的路上碰到牛车,它也不放过,追着顶。少年拦不住,只好由着它,先把大牛赶回家。告诉爸爸小牛跑了。爸爸便顺路找到牛车的家,见它在人家大门外“哞–哞–”的叫阵呢。爸爸往回赶,它还不情愿的九步一刨土、十步一回头,毛愣愣的总想寻隙再杀回去。
这样烈性,少年本来担心它和小牛不睦,小牛会受委屈。想不到,它如此有担当。
小黑牛没能像黄牛那样强壮起来。因为牛妈妈不在了。缺少母乳喂养,它胃口好像也不好,细草,长得也细脚伶仃,腿却很麻溜,一不留神,就跑到地里祸害庄稼;它还很会欺负哥哥。走硬路面时,它跟在后面,到了前面只有一小条硬路,边上是沙路时,它就冲上前去走硬路,把黄牛挤到沙里去。过了这段,便又脱在后面了;到家门口时,大门早已打开,家人备好两桶水,供饮用。小黑牛又“嗖”的窜到前面去,先跑到一水桶前喝水,待到大牛赶到时,又赶紧跑去喝另一桶水;而黄牛不喝剩水,便把头扭向一边,等着。等小黑牛喝完,大人拿空桶再给黄牛拎一桶来,黄牛才喝到水。
少年心里寻思,如果大牛不送到草场去就不会死。其实草场都是盐碱地,并不发牛,只是家里很多荒地都垦成耕地,没了放牧场所,加上农忙没闲人,才把牛送走。村里的牛统一归到一个牛倌那里,赶到一个叫“北沼”的地方去,直到庄稼收割完毕,才回来。回来的牛,个个戗毛戗刺,皮包骨头。
少年很怀念小时候放牧时光。那时有很大的树林,有宽敞的荒地,牛赶到里面,几乎不用管。他可以仰面躺在树荫里,看蓝蓝的天,悠悠的云;看小鸟飞过树梢,飞向远方——一度以为他也能到达的地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人们开始砍伐树木,有的卖钱,有的烧柴;有的明砍,有的暗偷,没多久,树林就所剩无几。勤劳的人们,扶着牛犁马犁纷纷赶到空地,所过之处,大地被撕开一道道口子。耕地越来越多,人们的劳作越来越长。他们想以此换来钟表,自行车,电视机,白面馒头··· ···后来这些都有了,可少年总觉缺了什么,人们似乎也没有得到愿望实现后的快乐。不见了树,没了草,到处是庄稼,庄稼之间的路也变窄了,只通一辆车,走在这样的路上,感到拥挤,胳膊腿都不能尽情的伸展,做个深呼吸,仿佛吸尽了所有的空气。少年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可他感觉不好。空气里似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答案··· ···
少年最喜欢晚归。太阳离地面一丈远的时候,村庄的烟筒开始冒烟,袅袅婷婷的向上飘着。他想起姥姥说给他的谜语:房上一绺草,哪面来风哪面倒。姥姥是位慈祥的老人,脸上总带着微笑,印象里她从没大声呵斥过人,就是在自己无理取闹时,也满眼慈爱依着自己。一次姥姥拎水,自己却非要她抱,诚心为难姥姥。姥姥就一手拎水,一手抱自己。看姥姥吃力的样子,自己也觉没趣,便主动要求下来了,姥姥却一个劲的夸自己乖。这么好的姥姥,在自己六岁时去世了。家里的老人仿佛约好了一样,集中在那几年相继去世。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二姥爷··· ···少年的童年几乎是在跟母亲往返奔丧中度过的。姥姥家离自己家不远,风俗却略有不同。自己家这边老人去世,只需用一块20公分见方的黑布,上面粉笔写个“孝”字,用别针别在袖子上,就表示你是孝子贤孙了。别人就知道你和去世的人有亲缘关系,朋友是不需戴的;姥姥家办丧事却要扯好多白布,撕成2寸宽的布条,约有一人长,系在头上,后面拖到小腿,不论亲疏远近,只要来到这里,一律带上。少年觉得自己家这边的丧事庄严凝重,而姥姥家那边的丧事显得凄凉,那些飘忽的白布条,在送葬时,在野外,在萧冬就点染了一种气氛·····
丧事有太多的繁文缛节,老人入殓完毕,要在家停放三天,之间不断有人前来吊唁,都是进门就哭,家人也要出去陪哭,一天也不知要多少次,少年发现母亲每次都有眼泪流出。
出殡是大事,儿孙子侄们在棺椁前一步一磕头,妇女们则在后面负责哭,声要大要悲切。在这大造声势里,不乏敷衍了事的,可母亲却情真意切,因为是至亲。
老人入土为安,接下来是头七、三七、五七,还有100天,然后是一终年,二终年,三终年。每个日子,都是流泪的日子,伤心哭泣,使母亲落下眼疾,到现在,还总流泪。少年看到那么多人嚎哭,曾天真的想:我长大可不参加葬礼,没眼泪,哭不出来,多臊得慌。
少年认为,姥姥是幸福的,因为常带着笑。可后来在母亲的只言片语中,少年勾勒出姥姥的人生轨迹:兵荒马乱的年代,姥姥从山东逃荒到东北,又从东北辗转到内蒙,双亲去世;拖家带口一样艰难的叔叔只好把他嫁给了姥爷,之后继续流浪,便失去联系。姥姥成了没有娘家人的长媳。好在人忠诚能干,经常舍己为人,所以妯娌、公婆面前倒也和睦。可生活是严峻的,当时缺医少药,姥姥的长子五岁时染病夭折;长女三岁时家里不幸失火,孩子和家业都付之一炬。少年不知姥姥是怎样熬过那痛彻心脾的岁月,只听母亲说姥姥从不提起这些往事。不提也好,不堪回首的往事,提一次,就经历一次,人心能有多强大,装下这许多悲痛。
环境造就“ 勤俭持家”的美德。到母亲出嫁时,姥姥已又小有家业,母亲嫁得风光,父亲高大帅气,又有文化,说话得体,在找对象看人格品质的年代,这无疑是让人羡慕的。姥姥对母亲的婚姻感到欣慰。这恐怕是少年看到姥姥常带笑容的原因吧。
夕阳以它奇异的明亮穿进树林,树林被这一束光衬托得愈发幽暗。后来少年在教科书上学到“返景入深林”的句子,让他觉得稀奇,这么平常的事物也可以入诗,句子不会让他产生美感,只因经历过,会让情景再现,那叫共鸣吧。这一束光穿过树林的时候,是孩子该回家的时候。这是奇异的时刻。走在路上,少年能听到铲子炝锅的声音,还能闻到很香的味道。他能辨别出是谁家在做什么。也许是油干饭、或者是鸡蛋酱、或者是炖粉条。都是想想就流口水的美味。在牛将进村口时,夕阳最后一抹红消失在地平线下。七点半了,孩子知道。广播里开始播天气预报:明天最高温度25度。“天天25度。”孩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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