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水照花寒散文
走过友好广场卖拔丝蛋糕的忆江南店铺,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悠然地驶了过来。车上蓝布衫儿的瘦老头娴熟地把车停靠在路边,车板上盛水的三只木桶里装满了亭亭而立的荷花。淡红色的花蕾像是蓬莱岛上浮动的仙云,开得正盛的花蕾蓬松之中略带灵脱之气,像是鸟儿御风而飞时鼓动的羽衣;含苞待放的花蕾有煮鸡蛋的光滑质感。老头粗粝的手捞起一朵半开的荷以八块的价格卖给一位眉目养眼的姑娘,水桶里的花一漾一漾的,挺荡的花骨朵仿若伶人唱戏时发冠上抖动的红缨头。姑娘的目光落在一捆新鲜的莲蓬上,莲瓣和她从内到外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光感。不舍江南花开老,一襟白衣留晚照。姑娘细长的手指捏在花梗上,带水的花梗颜色很是鲜嫩,斜端于胸前的花梗很直,像是雨丝幻成的万古琴弦。天青云破处,一段江南烟水里的纱雾缝合了月色淡淡的寒,连同那载满荷花的三轮车和姑娘含笑的眉眼披在我的身上。
晚饭过后倒了一碗酒,就着我那久居北方的孤独和对前途的迷惘一饮而尽。半醉中合衣躺下,两滴晶亮如珠的泪在青花小枕上碎裂成江南岸的朝露。迷糊中在巫娜古琴曲里渐渐睡去,梦里春风扫水的温柔撩过抽芽的柳枝,又轻柔地吹进我的发丝。淡雾里水响声不绝于耳,老街池塘里的萍花绿得泛寒,一尾跳腾的鱼儿含花游入我小时候插秧的那块月牙形水田。我从水田里走来,脚踝上沾了七彩泥土,那位扎了花苞小发髻,身穿杏黄汉服的徽州女子站在芭蕉树下等我。我和她坐在慈竹林的石条上纳凉,谈话中我感觉石条在动,再看时石条已然幻作一副雕花的石棺。恐惧之中我感受到迫近的危险,我嘱咐她赶紧离开,正在这时石棺里恶鬼的剑已经穿破我的胸膛,我目送那位姑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江南的烟水深处。寒气自心而生,猛然从梦中惊醒,才忆起我与那徽州女子已经分别一年之久,留给我的至于这些残缺不全的梦境和往复回环的思念。
早晨的胭脂似的霞光薄薄地敷在远天之上,不知谁家炸银鲳鱼的香气飘进我的窗户。窗台上闲置的鱼缸里养了一丛茂盛的铜钱草,细长的茎节上长有细毛分散在缸底部,呈漆绿色的叶片暗藏江南水意和一股盎然的锐气,像是被大家闺秀抛出的绿手帕。鱼缸边角放的是友人从辽阳捎来的七八粒碗莲种子,茎直如箭矢般伸出水面,一旗一杆的生长里有不为人知的孤雅,首端微卷的幼叶宛若江南女子的指甲半月痕,铜钱草和碗莲于鱼缸中相逢,铜钱草的灵气和碗莲的纯净在水中安然若画,横逸的枝是我对江南烟水里草木生发出的诗章,孑立的茎条是我久居他乡时对家的怀想。才懂得友人带给我的不只是碗莲,她带给我的是小半个江南。杯子里残留些泸州老窖的酒香,回味中有江南稻田里稗草的气味,香气似游走在山间的一绺儿雾气渐行渐远,我无法和孤独划清界限,于是我在春节时回到了你在的江南。
错落的瓦房沿山势列成一户一户人家,池塘边上破寒的`柳眼儿呈嫩黄色,墙隅是一株六十多岁的杏树,树皮上是纵裂的纹,横生的枝桠呈浅褐色,小枝呈新鲜的红褐色。分叉处有斧凿的痕迹,料想是八年前的那场凝冻后父亲不得不砍去枯死的枝桠。树枝的急尖和树孔的圆钝给人一种猝不及防的感动,似乎分别和重逢如同时令之变,衰残和苏醒于顷刻之间便完成了。听闻这株杏树是你的奶奶在年轻时种下的,为防止过往的牛群吃掉它新抽的叶芽,她特定找了一个竹篾篮子将它罩护起来,它才得以长成这参天气势。我在你的眉眼里看到了你对物是人非的感伤,冬末南方天空光线并不明朗,丝丝杨柳和你的发丝被冷风吹出袅袅的变化,往事如烟,可怀念而不可追及。杏花打苞时是纯红色的,有燕脂匀注之美,开花后逐渐变淡,待到花落时仿佛散尽光华后呈白色。你说杏花仿若女人的一生,从占尽春风时的胭脂万点的纯红到被春风裁透后照水生寒的纯白,杏花的开落像是将年华轻叠数重的女子等待一个与自己有白首之约的男子,无论是花开后飘游水中,还是在青杏生时葬于尘土。不过一汀烟雨后的花寒,而年华之寒,除了岁月,他人又如何拾取呢?
我是一个粗疏的人,你说我的情感不用太遥远,要坚持到山樱开满江南。我无法得知是我的年少轻狂还是口不择言伤了你的心,在两只鹊鸲的啼鸣里我的手指触过你若水的眉眼,我说我不想在往后的日子里淡了、薄了、寒了,我许你的也只是山樱初开时的柔情,容不得半点秋霜的寒。十里山樱十里尘,早樱的花骨朵像是银钵里的粒粒珍珠,未开在舫斋之东,偏安于山崖间。不见山樱乡野之气,其脾性纯良而温柔,温柔之中带有早春的轻寒,才明白原来你是一朵化身成人的山樱,山樱如你,你如山樱,而我只想与你一人在山樱花落时牵手而行,春风吹皱崖石间的水洼,也吹皱我们相拥而立的身影。
岁月曲折,一步一景,一走就走到了初夏,山坳上倾垂的白刺丛像是飞流而下的一帘花瀑,花香缓缓而下。从水田小路走过去,用砖搭设的简易栏杆长了几朵苔花,栏杆上爬有几株长了细毛的瓜蔓,微青的瓜叶下欣喜地探出一个圆形的瓜钮,瓜钮的下面开了一朵杏黄色的瓜花。穿过水田上细细的沙路,你和家人从屋里出来迎我,你将一只盛有茶水的白碗递给我,我道谢并接过碗。我和你坐在条形木凳子上歇气,庭院里的两株木芙蓉正在开花,青白色的芙蓉朵上藏有几丝水雾,水红色的像相连的烟云。有些芙蓉花一半是浅红色,一半是银白色。《长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因此有“照水芙蓉”之称,想到这里我看了看栏杆外的水田,水中临水浮现的是两株开花的木芙蓉和在谈论婚嫁的我们,我说这芙蓉花都要开出纯粹的雨润,你用俏皮的眼神让我给你一个完满的答案。我说白居易的《长恨歌》中有云:“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古人用木芙蓉鲜花捣汁为浆,染丝作帐,即为有名的芙蓉帐,若非芙蓉水润,又如何能染丝为帐呢?你在我说完后吻了一下我的眉心,心间烟云乍起,爱意横生。我将目光遗留在沿山势错落的瓦房边,房屋里是小学一年级孩子们起起落落念诗的声音:“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
晚饭时分,一股浩然的草木香气从原野从山里吹来,风吹玉米林的声响和水田里的蛙鸣交相辉映。我被一桌极具江南特色的小菜围困,豆腐泡炖猪蹄,炸红薯丸子,笋尖炒肉,炭火烧青辣椒。我和你的家人坐在木质的小方桌上,像坐在诗的结尾,一抬头就能与你四目相对。饭后你收拾饭菜我来洗碗,在安静而柔和的光线里,你给我谈起你的童年,你说你提不动笨重的黑水桶,你说你背的是军绿色的帆布书包,风将垂下的花藤撩起一半,听上去你的童年有些清寒。你的眼,是蓄满清水的江南,让人不惹多看。
窗前是新垒的柴火,空椅上是一只漫卷如云的猫,我们谈论花的香气,随越叠越远的青石板路走过溪涧,走进山泉。青石板被来回的行人踩踏出幽暗的光泽,两只黑蚂蚁拖着一只蜻蜓的羽翅在爬行。只要有水仿佛就能包裹我那稀薄而柔软的孤单,在水流的回环往复里,天很高,风很细。大片的唐菖蒲临水而开,花朵儿侧向一方,略带红晕。我采下几束送你,花朵里的水露滑出,犹如一管细雨。在半明半暗的夜幕里,很想把守时间,这样我不必在那个离你很远的城市站成孤灯,等你寻我。江南有烟水,而烟水是江南的精华。烟水可沾花带寒,可洗新颜,可容一尾小鱼,可钓半匹月光,只是它却容不得我们相守。你说我们要以诚相约,约在八年后相逢,你说我是江南的,而你是我的。我笑而不语,仿佛一场无疾而终的别离就在眼前,来势锐不可当。我无法拿江南烟水里的一朵寒花与之交换,我转身不知所措,夹带了你发间一缕香息和江南的月亮开始北归。
从那以后我成了重庆小面里的食客,竹筒里的筷子,漆黑的醋壶,木质长凳,还有那用棕丝边结成的蓑衣。我喜欢和江南有关的物件,我想在纷繁的城市里寻找和你有关的记忆,可我没找到和你有关的江南印象。大连的杏花四月底才开,一夜之间便可开到白头,无照水之姿,更谈不上温婉之态。这里开的是数朵丛生的八重樱,悬垂而开时像是年轻女子穿的公主裙,也找不到江南山樱的韵致;我也没在这里找到木芙蓉和唐菖蒲,我也看不到山间起纱起雾的美。除了一两只呆头呆脑的驴,我也看不到瘦了的马蹄印;于是江南幻作一团烟水里带香的花寒,花寒下是我无法突围的思念。
梦里,你以五月榴花的欢妆走进徽州的幽阁回廊,手持雕花的木质笔盒走向我。笔盒下端挂有深情款款的流苏,那些带寒犹润的花瓣从笔盒里飞逸而出,花香消在风起雨后而又存有舍命相陪的情意。醒时烟云荡尽,透过布帘的光影里我早已经泪流满面。原来,江南早已不是烟水照花寒的幽意,江南的水是我流过的泪,江南的花瓣是我已然颓落的年华。江南,是活在我骨血里的思念,它散不尽也行不远,细雪纷飞后它便瘦成花瓣。我对你依旧心存牵念,于是去烟水里取了一朵半开的菡萏作笔写下我们在江南里拉扯不断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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