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进渠水清且长散文随笔
2019年9月19日下午,笔者满怀敬意,于安阳市洹园采访了侯先锋先生。侯先生是修建跃进渠的功臣之一,虽已年逾花甲,看上去仍是精神饱满、一身干练。随着侯先生动情的讲述,发生在修建跃进渠期间的一些真实故事便在笔者眼前生动起来……
一、“我要修渠,不去上大学!”
侯先锋高中毕业后,被分配到洪河屯公社做事。当时正是安阳人修建跃进渠热火朝天的时期,公社设有营部,县里设有指挥部。某天,指挥部一位领导看了侯先锋画的图纸,不无感叹地说:“这么优秀的测量员可不能埋没在营部,应该调到指挥部发挥更大作用!”就这一句话,侯先锋从营部直接调进指挥部去工作。
侯先锋是在安阳市勘测规划处测量队(安阳市测绘规划局前身)学到的地形图绘制技术,当时,测量处的慧国良老师将自己掌握的测绘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勤奋好学的他通过自身努力,练就了一手过硬的测绘技术。在指挥部,哪个测量员休假,指挥部就是让他去完成测绘任务,而他每次都能漂亮地完成任务。
侯先锋过硬扎实的测绘技术很快就在工地上出了名,领导们听在耳里,看在眼里,私下里议论:“如果让这个年青人再去大学里修炼几年,将来的技术更是不可估量啊!”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大学时兴半考试半推荐制度。那是1975年开学季前夕,一张由跃进渠工地领导执笔的推荐信上,经由生产队到公社再到县委相关领导的“同意”加戳后,又多了一轮鲜红的显示着“安阳县高等学校招生工作领导小组”字样印痕。
侯先锋被安阳大学录取了!在那个时代,谁家孩子能上个高中生就很了不起了,而侯先锋竟能去上大学——那是一件多么令乡人羡慕、令族人自豪的事情啊!
在修建跃进渠工地上,每天吃的是黄窝头干粮,喝的是当地人旱井里储存的泡了羊粪蛋与跟斗虫的雨水,干的是前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开山劈地危险活种,侯先锋此时若能借着上大学这个绝好机会离开工地,绝对是一件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事情。然而,侯先锋不这样做,他在想:不管学多少技术,还不都是为了建设国家?眼下正是工地上用人之际,我的老师们和师兄妹们都在工地上艰辛劳作,我怎么能为了个人前途乘机离开呢?不,我不能走!于是,侯先锋找到领导,郑重且坚决地表态:“我要修渠,不去上大学!”
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一辈子就错过了。多年后的今天,当人们问侯先锋,对当年错失上大学机会有何感想时,他总是微微一笑地回答:“没什么后悔不后悔之说,我在跃进渠学到的这些本事,供我吃喝了一生,到哪,我都是领导阶层。”侯先锋所指的“这些本事”是什么?当然是“真诚做人、认真做事”咯——每当他看到年轻人在装卸测量仪器时,他总能以行家里手的姿态上前指导:“你看,这种仪器应该这样拿起放下,要不然你就损坏元件咯。”每当在施工现场看到粘度不达标的混凝土,他总要上前多上一句:“不行!粘度不达标会影响工程质量,这兜混凝土必须重新搅拌!”熟人们开玩笑地说他“多管闲事”,他坦然回答:这是在跃进渠养成的习惯,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二、“小朱,该咋干咋干!”
在跃进渠上,由年轻的技术员朱现生总设计并施工的红旗渡槽和飞云渡槽以其新型的造型与雄伟的姿态,博得了世人的瞩目及赞美,历经四十载风雨,至今仍是雄姿英发。当人们远观或走进这两座渡槽时,一段关于朱现生顶撞上司的故事便成了口口相传的美谈。
飞云渡槽共有七拱,一拱一个施工员。带病工作的朱现生,要求包括自己和侯先锋在内的七位施工人员用保险带将各自锁在渡槽预置钢筋上,昼夜监督工作,除了大便时可以松开保险带到地面上解决,吃饭和撒尿统统在钢筋上解决。渡槽模子离地面三十多米高,锁在钢筋上的人一旦坠落,其后果不堪设想;但与工程质量相比,再危险也得这样做。
修建桥梁和渡槽跟一般的地面不一样,必须将混凝土接触部位做到万无一失。所以,二期工程要求特别严格的时候,朱现生要大家用锤子和錾子将基面统一剖毛,然后挑水冲洗剖毛面上的粉末。大家来上工时,必须带一双洗干净的鞋,登上剖毛面干活时,先把脚上的鞋脱掉,换上没沾尘土的干净鞋,这样就踩不到剖毛面上脏物了;每人再领一袋棉纱,用棉纱把水冲剖毛面时留在凹坑里的水一点一点蘸出来,蘸干净。二期工程不这样要求不行啊,飞云渡槽属于新型双曲拱渡槽,纵向设计有三根宽二十几厘米、高三十几厘米的拱圈,两跨间设计有两排横向的小复拱;待修建完成后,渡槽上边既要走水又要走人的,为了渡槽的百年大计,再小的细节也容不得半点马虎啊。
同样的工作,如果搁现在,用电钻和电吹风就能搞定,既省时省事又省力,但在四十年前的人民公社,不仅缺乏技术人才,还缺乏各种材料和机械设备,民工们只能用最笨拙最耗时耗力的劳动去完成最细致最严格严谨的工作。
时任县委副书记的吕太学是负责修建跃进渠的总指挥长。有一次查看工地,吕书记望着进度很慢的工程,微笑着对侯先锋说:“小侯,这样不行啊,叫民工们抓紧干呀!”他的言外之意:干活儿不要那么细致了,加快工作进度就行。一向很尊重吕书记的侯先锋作难了,他皱着眉头回答:“吕书记,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我只是一个施工员。至于怎么干,这事得跟朱老师商量,渡槽是人家设计的,又是人家施工的。您跟朱老师商量吧,只要朱老师说不这样干也可以,我这里就可以。”
吕书记讲了那样的话,听到耳朵里的民工们一阵欢欣鼓舞。说实话,他们都希望工程别那么细致,工程不细致的话,就能往前赶工期、就能早结束早回家,都是血肉之躯,尤其是成年人,谁不思念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呢?可朱现生听到耳朵里可不愿意了,他拿了夹子薄去找吕书记。一见面,朱现生指着夹子薄义正言辞地说:“这样吧吕书记,你签个字,出了问题我朱现生就不用负责了!”吕书记先前讲那句话其实也就是随便说说,他万没料到朱现生会来这么一出;他一边侧身后退,一边连连摆动双手:“啊不不不、不不不!该咋干咋干、该咋干咋干!小朱,你该咋干还咋干!”
作为一名年轻的技术员兼施工员,朱现生以其刚正不阿的态度顶撞了他的顶头上司吕书记,同时,他刚正不阿的态度也赢得了吕书记对他工作的大力支持。旧事重提,朱现生做事的高度负责态度与做人的刚正不阿精神,在过去、在今后、乃至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值得推崇和发扬的!跃进渠正是有了朱现生这样敢为真理较真的人,渡槽才会风雨不倒、渠水才会清澈长流……
“支工洞突击队”
在修建跃进渠支工洞隧道时,隧道还没打通,洞里已牺牲了两名工人。黑洞洞的隧道里忽然多了一股阴深深的气氛,民工们说啥也不进去钻洞了。怎么办?指挥部连夜作出决定:干部参加劳动!
侯先锋这些技术人员立即组成“支工洞突击队”,在洞里打眼放炮,在洞里清渣清障。突击队分两个班,一个班干白天,一个班干晚上,日夜不准停工。
当时,打炮眼使用的工具是一种叫作“风镐”的笨重机器,有柴油机做马力;有时也用“风钻”,也是一种体积较大的笨重机器,有的地方还需要人工牵引作工,一个人扶着钻头,另外两个人抬着钻机。随着柴油机不停的“突突”声,被震碎的`石块粒儿带着粉尘开始在洞里大肆弥漫。队员们眯缝着眼,却抵挡不住呛人的柴油味,粉尘乘机钻进鼻孔,窜入喉咙,引得洞里的干咳声声不绝耳。现代人也许会问:“他们不会戴上口罩吗?”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尚未走出物资贫乏期,上哪能搞到口罩?别说是钻洞,就说平日里,那个时代的人哪能像现代人这样:即使没有粉尘和雾霾,出门也要先戴个口罩,既防太阳晒黑脸皮,又防污秽气体吸入五脏六腑。
打好炮眼,接着就是点炮崩石,然后就有石渣了。突击队装渣的时候,队员一站两排,排子车停在中间。两排人,相对的两人为一组,一人手里一张铁锹,往排子车上装渣时手不能停下,十分钟一换班。装石头渣子比不得装沙子或细土,何况在凹凸不平的洞里,它顶得铁锹都能卷了韧,人体更不好受。侯先锋这些热血青年们,每天在洞里搞比拼:今天你们组打的米数多?明天我们组一定超过你们组!在侯先锋发黄的日记本里,两首即兴诗便是当年场景:
一、七绝
风钻隆隆练丹心,
硝烟弥漫铸铁骨;
突击队员多奇智,
日进又是新纪录。
二、无题
风钻隆隆响不断,
突击队员笑声欢,
手握钻机撼五岳,
隧道能钻万重山,
声音好像五洲雷,
又像同胞呼明天,
咱为革命搞水利,
四海风云一肩担。
这样拼了将近一个月,侯先锋他们终于把支工洞给打通了!那时候实行粮票制,每位工人一个月36斤粮食,细粮只占20%到30%,其余是粗粮。这点粮食是吃不饱肚子的。但是在修建支工洞隧道时,突击队员们可以放开肚子吃饭,甩开膀子干活儿。据侯先生回忆,拳头大的包子,他平时一顿饭只吃一个,年青时也不过吃两个,但在修建支工洞时,他一顿能吃掉六个!六个包子啊,它们所产生的力量是巨大的,所以支工洞能在比拼中提前完成,这种工作进度如果让现代人来实践,恐怕六十个包子也枉然呢。艰苦岁月劳顿了人的筋骨,却也磨炼了人的意志。
修建跃进渠期间,所有修建者付出的辛劳是无法用笔墨纸砚描绘到细致入微的,当我们现代人去参观跃进渠或聆听跃进渠故事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一些笼统的东西,那些被岁月带走的艰难险阻场景是我们无法触及和感受的。据侯先生讲,当年在林县古城村修建渠首大坝时,河北省的跃丰渠、林县的红旗渠以及安阳的跃进渠,三方搞大混战,一天能连续大干二十四小时。他和他的师兄妹以及同事们,几个月几个月的回不了家。这是因为,一来工程工期太紧;二来工地环境恶劣,交通严重不便利。有一辆车专管往坝上运送物资材料,车返程时,哪个民工刚好回家就捎一段路;回家的民工遇不到车返程,就只好靠脚板全程走着回家了。离家近的,走几十里就到了;离家远的,甚至走几百里才能到家。想想我们现代人,出门就想坐车走,如果让我们沿着跃进渠修建者们走过的路走上那么十里二十里的,脚底板不打茧也得起水泡,更别说走上几百里。对比之下,现代泛滥的交通工具生生把我们现代人的双脚给宠坏啦!
三、“你就没有打年青时候过过?”
跃进渠工程快结束的时候,指挥部又打算在古井村修建古井水力发电站,由侯先锋的老师之一姚维温负责施工。输水管道设计为内径一米八,外径两米八,混凝管道两层,而且是冬季施工。为了防冻,工地用帆布给管道支起大篷,蓬里边生着几个大煤火炉子,用以升高温度。天寒地冻的季节,在大蓬里,护渠队成员们只用穿个裤头。那年代没有砼车,混凝土从和泥到浇注,全凭工人们双手和双肩的力量,尤其抬着箩筐往高处运泥,那种劳动强度特别煎熬人。侯先锋他们在发电站工地连续干了三个月都没好好休息了,他们瞌睡了,就在那没浇注混凝土的钢筋上打盹儿,振动棒“得得得”响个不停,震得那钢筋都要蹦起来老高,即使那样,打着打着盹儿就睡着了。
人在累极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叫“家”的地方。过度劳累的侯先锋他们,因为想家,当时还闹了一个笑话——
那天,侯先锋等几人去找姚维温请假回家,他们每个人家里,上有老人,下有妻子儿女。姚维温望他们半天,刚想说什么,忽又摇起头:“我做不了这个主。”
第一次请假就碰了一鼻子灰,正当热血青年的侯先锋他们,索性商量出一个新办法——撂摊子我们不干了!那时候,不存在临时工或正式工说法,能为国家效力的都是临时工。既然都是临时工,既然想家了不给放假,那么咱不干了还不行?主意拿定,侯先锋说:“走,找姚老师去,把图纸交给姚老师!”几位施工员,各自捧起自己负责施工段的设计图纸,一起来到姚维温办公处,把图纸往他脸前一放,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姚老师,我们不干了!我们都想家,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我们要回家!”姚维温一看这阵势,说话的语气里充满无奈:“你们给我送来图纸,我就给张书记送去,叫他管吧,我也不管了,你们走了我也走。我留这里还干什么?没有施工员了,留我这个技术员在这儿还干啥呢?!”姚维温说完,抱起眼前的一摞图纸就往电站管理处走。
电站管理处的书记叫张良雨。很快,就听到姚维温和张书记在管理处大院里吵起架来,就为施工员休假这一事。姚维温是巩县人,两人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姚维温操着浓厚的巩县腔指名道姓地吼起来:“张良雨!你就没有打年青时候过过?!”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大院里吵得正凶的俩人里忽然传出“呵尔”一声笑,是张书记发出的笑声。笑过之后,张书记说话了:“姚维温,算了算了咱不吵了!休假的事你看着办,让他们轮流休息,不要耽误工程就行。”
姚维温一句“你就没有打年青时候过过”点化了张书记,这些施工员们正当年纪轻轻,总不能因为工程工期紧张就剥夺他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权利吧?这下好了,张书记给姚维温放了权。姚维温不敢怠慢,当即给施工员们评了一下工,谁该休息,谁该替班,都一一做了妥当安排,末了还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句:“假期到了,你们得准时回来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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