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黄米散文
“一颗黄米,三间房里放不下,还留出去一个把!”
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将他的玛瑙嘴长烟锅顶在下嘴唇上,笑呵呵地看我;奶奶又忘记了塞电壶塞,溜下炕去把冒着热气的电壶塞上,顺便拿了线坨子,坐在炕上吱扭吱扭碾纳鞋底的麻线。昏黄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地,夜风掀起奶奶做的布门帘,灯火像波浪般快速起伏,火光摇摇欲坠。爷爷伸出手罩住煤油灯,风就被爷爷的手降服了。煤油灯火静静地站着,发出嘶嘶燃烧声。上小学的我趴在炕头上,在写过字的本子背面,用铅笔头照着画年画上面的胖娃娃,边画边让爷爷给我讲古今。爷爷稍一沉吟,就顺口说出了一个谜语,还说是如果我猜对了,不但给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古今,还要给我赏一个“耽搁”呢。
爷爷枯瘦的头脑里有许多成本成册的古今,如《水浒传》《三国演义》《瓦岗寨》《西游记》《聊斋等》;从他嘴里能说出许多朴实的哲理和幽默的故事;爷爷能用几个柴棍子当计算器算账,比拿着算盘算账的会计快捷准确;爷爷画牡丹莲花栩栩如生,用钢笔从手缝倒写了字让我辩认;爷爷能看着眼前东西现编谜语考人……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就是爷爷啦。
耽搁我不要,我就要爷爷给我讲故事。这个耽搁把我耽搁了好多次,我再也不上当受骗了。
我猜不出爷爷说的谜语,让爷爷再复述一遍我听。爷爷用烟锅头敲了一下我的脑袋,重述了一遍:“一颗子黄米,三间房子里都放不下,还留出去一个把。”我盯着爷爷,苦思冥想,就是猜不出,疑惑地问爷爷:“你怕哄我呢?哪里有一颗黄米在三间房子里放不下的,我不信!”爷爷用手捋捋银白飘逸的山羊胡,说:“瓜呆子,你再想想,咱们屋子里就有这东西呢!”我用眼睛巡视屋子,没有像黄米一样的东西。心里发急。爷爷呵呵笑着,将他的烟锅凑到煤油灯前吧嗒吧嗒点火,灯火几乎被爷爷吸进了烟锅。屋子里的光线就随着爷爷点烟吸烟的嘴一张一合而明而暗。
我还是猜不出。我为自己脑子太笨而生气。爷爷说:“就在你眼前呢!”“在哪里?”我在眼前寻找,我只看到爷爷奶奶本子铅笔,爷爷的烟锅,奶奶转动的线坨子。
爷爷让坐在下炕的奶奶掀起门帘,一道黄光瞬间射出门外。“哦,是煤油灯!”我恍然大悟。爷爷哈哈大笑着用烟锅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着说:“这榆木脑瓜,用爷爷的烟锅子给你开个光,你就开窍了!”爷爷的烟锅有点烫,敲到我的脑门上“哐、哐”两声,加之我没有独自猜出谜语,心里不爽,就恼了,爬起来就去和爷爷决斗,被爷爷双手擒住,用长长的胳膊将我双手反到身后面,一招“当头炮”,我翻着白眼,假装大声嚎叫着就范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家乡没有通上电,家家户户照明靠煤油灯。我家有一个罩子灯,比煤油灯豪华高大,灯芯比普通煤油灯粗,发光比煤油灯亮几倍。一个弧形透明玻璃罩将火光罩住,聚光挡风拦飞蛾吸油烟。灯体有一个按钮,可以调整灯芯长度。家里还有一个雕花的长方形木架玻璃灯笼,逢年过节,爷爷会将玻璃灯笼挂在院子里,灯笼里面放一盏小煤油灯,院子里亮堂堂地似仙境。很温馨浪漫。腊月三十晚上,这个灯笼就代替爷爷守候在太爷爷和二太爷爷坟头,照亮故人回家之路。
家乡人,躬耕之余,最操心的事情莫过于照明之事。逢集时,乡亲们要是去赶集,总要问问乡邻有没有需要带买的东西。常常代买的东西除了酱醋盐,捎带倒一瓶煤油是常事。大多老百姓将二锅头的玻璃瓶子当成盛煤油的器具。夏季有月亮的晚上,大人们坐在月光下乘凉话家常,除非学生写字妇女做针线才点煤油灯。家里常点的煤油灯总是将灯管做的很细,能穿进里面的棉花芯子就少,家庭主妇们穿棉花灯芯时,只将灯芯露出灯管一丁点,借助微弱的亮光就可以做针线。待灯火暗下去后,用针头轻轻挑一下灯芯,火光就很快明亮起来。
小时候,用煤油灯最奢侈的时候是在过年时。过年做吃食好似总在晚上。炸油饼在晚上。一家人关了大门,静悄悄地,不让孩子们来回乱跑高声说话,怕把大铁锅里正在热着的油惊了,溅出来烫人。两盏煤油灯就搁在案板上边的条几上,母亲婶子揉面擀油饼,奶奶烧火,爷爷专门负责捞油饼。锅旁的小墙上点着两盏煤油灯,给爷爷照亮锅里油饼成色和油温。猪肉也在晚上煮,几盏煤油灯下,香喷喷的肉块让人馋涎欲滴。那时候,只要有煤油灯亮光的地方,就有幸福温暖的生活,有美味食品,有亲人的笑脸和关爱。
上中学后,学校有电灯,有按时作息的规定。对于我们住校生来说,在灯熄灭后,早早上床睡觉无疑是对时间的浪费。我们便将空墨水瓶子拿去街道,掏一毛钱就可以做一个简易煤油灯,然后买一斤煤油,学着奶奶母亲的样子,用棉花捻个灯芯,划一根洋火,温暖的火光就照亮了教室某一空间。跳跃的煤油灯火光下,几个求知的小脑袋看书做题,静悄悄的校园里,洋溢着煤油气息,一个个鼻孔发黑的散发着煤油味道的孩子,他们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一粒黄米般跳动的希望火光。
90年代中期,故乡拉上高压线,从此用上电。由于电压不稳定,家乡人还是时常备着煤油和煤油灯,以备停电时照明。也有通了电,嫌电费高,依然用着煤油灯的。可是,到底是“有了电多方便,点的用处说不完。”当人们渐渐适应了电灯的明亮、干净、便捷以后,煤油灯便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只能从电影电视里看到昔日的煤油灯,也只能从记忆里重温煤油灯下那些温暖的故事,在逝去的岁月里摇晃迷离。
摇啊摇,我从一黄口小儿成为不惑。晃啊晃,煤油灯无人问津。摇晃之间,一颗黄米的讲述者,碾麻线的老人和我,在时空隧道,阴阳两隔。
远去的一颗黄米,逝去的亲人,回不去的故乡,在那些贫瘠难忘的岁月里,伴随着我一步步走过来,温暖我抚慰我熨平我,让我从此再也走不出那些渐行渐远渐失的温暖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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