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散文
我们管父亲叫“伯伯”,老家有种说法,这样叫子女就好养活。伯伯现在爱抽叶子烟,爱喝苞谷酒。看见我们回去过年,他高兴,酒就喝得更多了,总是“嘿嘿”地边倒酒边笑着说:“这酒好喝,得多喝点。”现在他确实可以多喝一点,再也不用担心因喝酒而耽误了烧炭。他烧了十几年的炭,从大山深处,和哥哥一起挣来了我所有的学费。
我上初中后学费就成了家里最大的经济负担,虽然不多,但对于我家来说,一次性拿出来实在是太难。因此越临近开学,就越经常看到父母放坡后往外面跑。他们虽然总是对我说不缺钱,其实家里缺钱那是肯定的,只不过他们不想让我知道而已,每次他们出去借钱都是避着我。他们有时会兴高采烈地回来,但大都是一脸的失望,有时甚至是一脸的愤怒或委屈,但一见到我,都会是平静无事的样子。那个时代几乎所有家庭都没现钱,所以总数虽然不多,但凑齐却绝不容易。
那些年能换钱的东西实在太少。春夏好一点,可以摘点茶叶,伯伯则会割点生漆可以卖,但买种子、化肥、农药,再买点粮食,好一点能刚刚够支出,结余是没有的。冬天更是没有能换钱的东西,一般是将过年要杀的年猪整个或者部份卖掉,但卖掉后,来年就基本没有肉和油可以吃。父母并不想卖年猪来凑我的学费,那样本来清贫的生活将会更加清贫。
爷爷有一项手艺,就是烧炭,烧炭是门技术活,也是件极辛苦的事。首先就是看山,到有意向承包出山林的人家去,然后根据山上树木的数量和种类,估计出这一片山能烧出多少炭,再估算出总收入。这完全靠经验的积累,如果估算不准,那不仅会累一冬天,而且还赚不到钱,甚至会倒贴。然后就去跟人家谈价钱,如果对方要价过高,那就没有了承包的价值。对方其实早就会找有经验的人来估算过,所以心里都有一个底价,双方都能接受时,就会成交。
烧炭的艰辛我没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象而知,烧炭的山林往往是在最高最偏僻的地方。高山上的树木,特别是陡峭山岩上的树木,都是杂木,长得慢,出炭量大,烧出的炭也经烧。要找到这种成片的,杂树林立的山林,只有远离人迹的地方才有可能,所以烧炭的位置基本一里以内荒无人烟。刚开始附近还有山林可以承包到,到后来就只能越走越远,甚至都到了咸丰县境内。找好了山林,爷爷就带上伯伯、二叔,后来哥哥大一点了带上哥哥,挑上铺盖和粮食,每到秋收完后,落叶纷飞,天气变冷,冬天来临时就出去烧炭。
他们找东家借些锅碗瓢盆,来到山林的中间,找块平地,砍树搭棚,割草盖顶,一间简易的木棚就是他们整个冬天的“家”。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一缕炊烟会冉冉升起,但刺骨冰冷的山风,总是能从缝隙间来回自由地穿行。这里没有路,只有动物觅食时留下的痕迹,他们要在这里,用自己的双脚,开辟出一条条道路,通向每一棵高大的树。
再就要修建炭窑了,这是技术活,要在爷爷的指挥下来完成,修得不好,出炭就少,甚至出不了炭。炭窑与烧瓦的瓦窑差不多,找一块前面有陡坡的平地,向下挖出直径五米、深三米的窑坑,再从陡坡向里挖出一个直径一米的水平的.窑门,直到窑坑和洞门相通。这要靠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的挖土,一撮箕一撮箕的搬土来实现。山上泥土紧实,布满了山石,一锄头下去,手臂几乎会被震麻,但也深入不了一点点,往往要耗尽近十个日日夜夜,炭窑才能建成修好。
然后就得去砍树,伯伯他们不会砍小树,只会砍碗口粗以上的大树,要将粗大的杂树砍断实在是不容易。山谷中会响起阵阵柴刀的“哒哒”声,很久后,“哗啦啦”的树木倒下声传来,又是一阵“哒哒”声响起,树枝被砍下,树干被分段。在崎岖不平的山中,将树木扛到炭窑边,“哒哒”声再次响起,树木被分成一米左右长的小节。在寂静的山谷里,除了偶尔的鸟鸣声,就是那不停歇的柴刀“哒哒”声了,分外的响亮,在密林中久久回荡。
树木被竖着整齐地码放到炭窑中,撒上谷壳,上面再码放,再撒谷壳,一层一层的直到窑顶。码放好了,用稀黄泥封住炭窑,上面要倒上水来检验密封性,如果密封不好,炭就会氧化烧掉,出炭很少,甚至出不了炭,成了一窑的白灰。然后在窑门烧柴点火,烧多长时间也由经验判断,时间短了,木柴还没完全炭化,时间长了,炭就会烧尽而成木灰。等到差不多了就封住窑门,让木材在密闭的窑中慢慢炭化,静待着树木默默地变成木炭。
这时炭窑可以暂时不用管,山上就会又响起“哒哒”声,伯伯他们在为下一窑炭做准备,周而复始,直到春天来临。炭烧好了就要尽快熄火取炭,这时炭往往还是燃烧得通红,炭窑温度极高,取出的炭要立即用木灰盖住,使其再慢慢熄灭。冬天的寒冷在这时会一扫而光,炭窑里像是炙热的盛夏,伯伯要穿上浸湿透的衣服,进入到窑中,手烫得通红,衣服很快就会被烘干,得马上浸湿后继续干。大自然威力确实很强大,但在人们坚定的毅力面前,有时也会妥协,乖乖地改变。
炭烧好了就要挑到毛坝街上去卖,这是伯伯他们难得的见到其他人的机会,也是少有的能补充生活物资的机会。烧好的青灰色的炭,表面有一道道裂痕,横断面像一朵盛开的花,坚硬而又沉重,仿如一根根有裂纹的钢柱。天还没亮,在冬天的清晨,它们被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码放到箩筐中,伯伯他们肩上的扁担一闪一闪,棕绳与箩筐之间的摩擦,发出不绝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丰收喜悦的小曲,一路唱着来到了毛坝街上。
那时的毛坝街也就两百米来长、七八米左右宽的一条街,两边除了粮店和邮局外都是木房。平时毛坝街上没什么人,但每逢一、四、七的日子,四面八方的人们就会聚到毛坝街上。有的从家里背些粮食、蔬菜、水果、茶叶、生漆、叶子烟、腌菜、鸡蛋、熏肉、鸡等自产自养的东西去卖。有的则是专门的流动贩子,贩卖些衣服、鞋子等日用品和猪牛肉,除了毛坝,逢三、六、九的红椿,二、五、八的黄泥塘都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
街边摆满了各种东西,街上则挤满了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寒暄声充满了整条街,很是热闹。伯伯他们把炭摆到街边,蹲在箩筐后面,一声不吭,他们只会默默地烧炭,平时就言语不多,不大会卖炭吆喝。街上的热闹喧嚣与他们似乎无关,他们的沉默不语,灰头土脸,与毛坝街好像有些格格不入。但那些像盛开的花一样的,粗大青灰色的木炭是最好的叫卖声。人们纷纷围过来,发出阵阵惊叹,刚开始还卖得比较慢,后来由于炭的质量不错,医院就长期订了不少炭,很多人家也是提前预定,随时挑来就可以直接脱手,不用非要等到赶场的日子。
当一张张钱拿到沾满炭灰的手中,伯伯会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这些钱并不完全属于他们,有很大一部份得递到山林的主人手中。如果出炭的质量高,天公又作美,不怎么下雪,人又不生病顺利,他们也会得到满意的属于自己的钱。如果连下几天雪,树上地上都是厚厚的积雪,整个大山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那他们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当然钱也就少得可怜。所以烧炭实际上是用自己的身体和勤劳,忍受着孤苦寂寞,向一言不发的深山,和瞬息万变的天气讨要生活。这是有尊严的,理直气壮的讨要,因为他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伯伯卖完炭,就会在街上添置一些生活物资,主要是柴刀和鞋子。一个冬天,伯伯他们会用费十几把柴刀,他们的手好像是熔炉,那生铁柴刀在他们的手中也不再经久耐用了。会穿破十几双鞋,伯伯在山上都是穿自己编的草鞋,只有在卖炭时才会穿解放鞋。草鞋四处透风,但伯伯说一点都不冷,草鞋不打滑,又柔软舒适,好着呢。棕绳、扁担虽然也要换,但不用买,烧炭之前,伯伯他们自己会搓很多棕绳,早已准备好了。扁担更容易,坏了断了,山上的木材削一根就有了新的。
伯伯每次都会到学校来看看我,往往是我正在上课的时候,窗口就会有人影一闪,眼尖的同学就会告诉我伯伯来了。等到一下课,就会看到伯伯那还黑黑的碳灰蒙着的脸,站在操场上露着白白的牙齿看着我,我就飞快地跑过去,如果时间较晚,伯伯就会拿出几个五分钱一个的汽水粑粑递给我,如果时间还早,伯伯就会告诉我,中午和他们一起去吃饭。中午会找一个小饭馆,伯伯说这是打牙祭,点的菜基本是豆腐白菜土豆之类的,但那已经很奢侈,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伯伯从来不问我的成绩,只是笑着看我吃完饭,再笑着看我回学校,他就又回到了那荒无人烟的丛林中。
由于烧炭实在是辛苦危险,我参加工作后,伯伯他们就再也没去烧过炭了。现在人们都用电、燃气,或者是煤炭,所以烧炭已经成为了过去。人迹罕至的山谷中,仅仅留下了鸟鸣声,再也没有柴刀的“哒哒”声与它们为伴了。山上崎岖的树木间,仅仅留下了野兽的足迹,再也没有草鞋战战巍巍地穿行了。郁郁葱葱的杂树林中,仅仅留下了清晨的薄雾,再也没有炊烟冒出了。在去往毛坝街的小道上,仅仅留下了草虫的鸣叫,再也没有“咯吱咯吱”的丰收的小曲了。伯伯将粗大的树木变成炭,让我们由一棵棵小苗长成了大树,他是到了该歇一歇的时候。
伯伯喝完酒,又坐在沙发上入睡进入了梦乡,是否会梦见他烧炭时的艰辛?伯伯确实老了,不再年轻,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木炭上刚毅的裂痕。他就像一棵顶天立地的,生机勃勃的树,被岁月,为了我们,慢慢地熬成了木炭。他不再枝叶茂盛,不再有熊熊的火苗,因喝了酒,脸红红的,像燃烧的木炭一样,依然静静地,默默地发出光,发着热,温暖着我们,温暖着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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