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上那厚厚的茧子散文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上世纪30年代出生到06年辞世,76年的风雨里沧桑历尽,命运多桀,他是我生命里长长的河。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从我有记忆始,他屋里屋外的忙活,家里家外的奔波,从未消停过一分钟的光阴,双手打磨的茧子厚厚,如老榆树的皮粗糙而龟裂。
单干前生产队的时候,实行按劳分配的。平时一个生产队一起劳动生产,秋收后年末了,给国家交过公粮,留下来年的种子,剩下的按工分平均分配。吃饭的嘴多,劳动力少。除了父母亲两个可怜的劳力,姊妹七个,三个姐姐长大一个出嫁一个,年龄小的也帮不上忙。每当碾场分粮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都提上各式各样的口袋,齐聚场上绕着麦堆子周围唧唧喳喳的,耳朵竖的长长的等待挨到自家。张三——482个工——四升,李四——520个工——六升……叫到的人家嘴里喊着“来啦——来啦——”挤出,乐呵呵地麦堆前,把粮装进口袋,扛在肩膀上,瞅一眼还在等待的人们,屁颠屁颠地消失在场门口……我们家成分大,总是排在最后。总看见父亲的旱烟弥漫在屋子里,久久不肯散去。
公鸡的打鸣声常常把腰肢酸困的父亲催下床,莫天黑地的去推磨,再到三分自留地锄草或者翻地,或者背上自己用林条编的背篼,提着粪叉,满山满洼的拾粪,压起来,等来年给庄稼施肥。上工的时候又随大家一起,拼力挣工分,希望秋后多分几斤口粮。别人下工了,他还包点活,让母亲去做饭,他继续干到饭熟,吃了饭,等我们睡了,就和母亲再去加班,直到干完,才拖着散架了身子回家,头刚放上枕头就鼾声阵阵。
麦黄的时候,全队男女老少都出动,不论长幼按拔四耧田一天记一个工。几十号人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田里行间真热闹。拔田的一字排开蹲在麦行子里,一把麦子一滴汗一脸麦土;捆建子的几弓腰一个键子一身腰酸;拾麦穗孩子在拢垛子的里闪着锃亮眼睛抢着拾落下的.麦穗儿,一个麦穗一个欣喜一个笑容。帮大人接趟的,挤在大人跟前的、前面的,都学着样子干得热火朝天;帮大人提麦建子的迈开脚丫子一趟一趟撒着欢儿……父亲舞动着两把肉镰刀,八耧田唰唰的几把就成了雁头。当他拔出头,给母亲接完趟,坐在地头过完烟瘾的时候,其他人才一脸麦土一绺汗的委出地头。队里人常说,“你老爹拔田那个快谁都撵不上,一对犍牛耕一趟地,他就拔一趟田,一把就是一个正唰唰的麦建子!”“要是捆建子,常人汗泼流水地只能跟四个拔田的,你老先人跟八个常还有吃炒面的功夫呢”,“队里摞田,要力量最好的两个小伙子不停地撩才能跟上,别人摞的进水了,他摞的好好地”……听的我心里都乐滋滋的。
推面是庄农人的一件费力费工的大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村子里没有电磨,面粉是靠石磨推出来。水磨,风磨没有条件设置,只有靠人力推。力量小的妇女、孩子一般是推不动的,有牲口的可驾上护住眼睛毛驴代替人力。家里的面基本上是父亲晚上或休息的时候推的,直到我们长大。
父亲干农活不仅是把好手,而且是附近村里有名的石匠。他打的石磨远近闻名,谁家的磨子老了,就偷偷来请父亲拾掇。父亲白天那没有时间,就是有也不敢去。那个年头,如果被好事者看见或扫进耳中,就成了不得的事。他们会告发挖资本主义墙角,戴帽子,无休止的搞批斗。到晚上夜深人静了,父亲背上家当冒着危险,作贼似的偷偷地去,乘夜再悄悄地来,挣两个零用钱,以解家中的燃眉之急。
那些年月,每当晚上梦醒,总看到他常常盘腿坐在土炕上一边抽着抽旱烟,母亲默默地往父亲布满茧子的手上擦上棒棒油,端着昏暗的煤油灯烤着、擦着,擦着、烤着,他聚精会神地体味着棒棒油的滋润渗进厚茧,渗进流血的又深又密口子……
两个老哥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腰弯了父亲,又操起石匠的工具,农闲的时候到深沟里寻找石头,给别人打碌碡(庄农人碾场用的工具)填补彩礼。两个嫂子领进家门的时候,父亲额头上爬满了像大西北的山涧沟壑,密密的又深又长的皱纹,背也驼了。
八七年,十九岁初中毕业的我,被榆中师范录取。脸上挂满微容的父亲说:“老三啊,你是我们坟家考出来的第一个,我要亲自跑路给你把手续办齐全,我也老了,心愿也就实现了……”进过一个月私塾的他,不让我陪,亲自跑来跑去办好了粮户关系。开学走的时候,坐在炕头上抽着旱烟,给了两张十元的钱让去坐车,一句叮嘱的话也没说。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父亲又不送我,怕路上孤独,背上行李,走了二十里山路到公社去坐车。到公社的时候,一起考上的几个同学家长背着行李先后也到了。听着他们家长关心的言语,心里一抹淡淡的失落慢慢滋长。到了新学校,看着其他同学的父母殷勤地给孩子铺床、打饭,我多么希望父亲在我身旁坐一会儿,那怕一分钟。然而,出了人生地不熟的孤独,就是凄凉地心情和淡淡的失落感。后来每次回家,父亲还是祥和的坐在火炉旁烟熏火燎的煮着罐罐茶,和着旱烟喝着品着岁月。他是从不过问我们学习的,母亲老念叨着成人的儿子“把衣服穿暖些”。每次返校的时候,他用老榆树皮的手照旧从一个纸叠的钱“袋”里细心地摸出几块皱巴巴的钱递给我,只说一句话“老三,细详点花”。我知道为给两个老哥说媳妇借了不少账,但还是拿了,背上行李,涩涩地出了家门。
九三年那个冬天,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冬天。健康如牛的我被病魔缠到。当我从医院回到单位,由于身子弱,好长一段是间没有回家,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位亲人。直到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门被慢慢地推开,一张苍老而又布满皱纹的脸缓缓地从门缝里探了进来。啊,是父亲!我想翻身坐了起来迎接他,他伸出手示意,让我别动,好好躺着。把肩上搭的重重的两袋东西放在桌子上,卷了一支烟,坐在板凳上美美吸了一口,“孩子,我和你妈听了你生病了,想来看你,可家里总走不开,你妈眼睛都急麻了,想来,我没让她来,我就来了”。说着从粗布包里,一件一件的往外掏着,给,老三,这是你最爱吃的米面馍馍,吃点,是你妈用白面给你换的!”,父亲用手端了一个碗坨子,往我枕头上放。我看见了他那只满是厚厚的茧子,粗糙的如老榆树的皮的手,浸满的泪花眼眶里打着转,我真想抱着父亲大哭一场,表达我生病以来的委屈和挣扎。“吃点,谁没有三灾四难的,害病了坚强点、乐观点抓紧治就好了”。我美美的咬了一口,嚼着他宽慰的笑和吧嗒吧嗒地抽烟声咽了下去。父亲脸上的汗水,漫过又深又长的皱纹顺着额头、发际和脖子里往下流淌,打湿了衣领和脊背,一滴一串地滴在板凳上,溅在床上,滴在儿子的心里。父亲又老了许多,旋顶后仅剩的几根头发斑白如霜。我想说点啥,可喉咙哽咽,说什么才能安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心呢?20里的山路,六十几岁的老人,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看儿子,除了心的颤抖,就是满眼的泪花……
后来我病好了,娶妻生子。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但身体越来越差。2006年寒风料峭的春天病倒,再也没有起来,河水拐弯流进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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