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回归为题材的散文
(一)素描慈母手
人体最难描画的部位是哪儿?不是传情的明眸,不是起伏的曲线,而是貌不惊人的手。很久以来,我拙劣的笔没敢触及那神圣的部位,仿佛儿时绘画课作业,我常把人物的手画得很含糊,似手非手状,或干脆让手藏在背后伸进兜里,以掩饰自己的幼稚。如今,写母爱的念头如此强烈,愈珍视愈想落笔,轮到我的单薄才情为真情让路了,我还是画手吧,尽管我素描的技巧依然拙劣而单调……
想象不出母亲童年的样子,但我能想象出她的手也曾粉嫩粉嫩过,也一样握在她的爸妈掌心里,小鸟恋巢一般。她的祖辈濡染过书香,加之族系人丁不旺,对女孩也珍宝似的疼爱,她亦有许多年的读书时光,且免受缠足之苦。她有做医生的舅父、会剪纸的姨母,还有擅长女红的母亲,对众多技艺的兼收并蓄,受益匪浅。我们四个做儿女的,靠母亲辛劳的双手聪慧的心,我们过得不坏,甚或相对而言很有情调。
母亲从不传言他人的是非长短,她以最纯洁的手势拒绝低俗和短视。举手投足间,流溢着温良和宽厚。
夏夜的星空下,一位年轻的女子一袭月白绸衫,和女伴们一起染指甲,温软细腻的玉手,纤纤指尖有点点朱红,那个女子便是母亲。但从她与父亲携手,伴随他远离中原奔赴塞北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一切都将改变。有人说母亲这代人活得太累,子女成群,工作紧张,年轻时婆婆地位高,年老时儿媳地位更上一层楼。母亲无此遭际,父亲是孤儿,媳婿孝顺。然而一无所有的迁徙,意味着无牵无挂也失去了亲朋的援助,一切注定要独自承担。
她学会了用细腻的手去垦荒,种下并收获养活一家人的珍贵的玉米,学会发掘生命之源。寒冷使不到三十岁的她患了严重的哮喘病,每天清晨,她站在屋外剧烈地咳嗽半小时以上,为了让声音小些,她用手紧紧捂住嘴,怕吵醒我们,而我们却在暖融融的被窝中熟睡。滴水成冰的日子,是她抽出积雪下第一把柴草,是她砸开水缸里的薄冰取出第一瓢水,是她从热气腾腾的锅中捡出干粮端上滚烫的菜肴。做这些事,她是徒手,从从容容,不慌不忙,而我要戴手套垫抹布,弄不好还要蹦高跳脚嘴里喊烫,若动刀动剪的活,那水泡准会浮现。我常想,妈妈的手真的不怕冻不怕烫不怕磨么?
母亲最爱说:我来吧!当大姐习惯性夜啼、大哥出生即肺炎高烧、二姐患小儿麻痹症忽然瘫痪,我中毒昏迷,最不爱哭的她一次次地落泪。孩子哭时,有妈妈给擦去泪水,而妈妈哭时,谁拭去她的眼泪?几天几夜的守候,妈妈的手是世上最精确的体温计。孩子顺利长大当妈妈的就赢了。母亲是成功的,因为她不仅领大了我们,还领大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沿着她的手掌从昨天走向了明天。
妈妈背着姐姐抱着我,提着尿布赶十几里路上班;妈妈站在路口等待我们放学下班,手遮夕阳眺望儿女的身影;妈妈曾一日做十几顿饭,且是在午夜上班或下班又做劳模的时候,几乎没有睡眠,脚仿佛腾云驾雾,只有手超负荷工作达到了生命的极限。妈妈的十指是桨呵,一次次划过激流险滩。
妈妈的手越来越粗糙了,手心的老茧已板结,手背皮肤松弛皱褶交错,宛如经年的老黄纸,手指的裂口似岁月的犁沟不肯合拢,左大拇指砸成两瓣,筋脉暴突,手指僵硬无法伸直,如苍老的树根。岁月的磨砺赋予了它厚厚的保护膜,保护膜却保护着我们。它虽粗糙,依然会剪纸鸢飞。只有在睡眠里,它才停止劳作。
一首日本歌唱道:“寒风吹裂了妈妈的手,只好把酱当药膏……”母爱是不分国度的。世上没有相同的手纹,仿佛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但母爱与母爱之间是没有区别的。
人类的圣火在母亲的手中传递,母亲的手是世间最美丽的.手,也许它并不漂亮……
(二)永远的回归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生的种种努力,只不过是为了返乡。50年前,我的父母从黄河岸边的一块棉花地里走出,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终于又回到了那块土地。俩人用了一生的光阴印证了这位哲人的至理名言。当初,爹娘是怎样义无反顾又依依不舍地告别故乡,今天又是怎样地回归了故土。只不过,从前是爹娘抱着没满周岁的大姐来到了东北,如今却是由50岁的大姐背着爹娘回到了山东。
也许,爹娘告别关里家的时候,没有料到离家的滋味很疼,是那种大树被连根拔起的疼痛。那时,爹娘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因为年轻就拥有无限的憧憬和无穷的力量。当年,年轻的父母强烈地向往着北方的黑土地,就像我强烈地向往南方的温柔一样。父母并不怕东北的陌生和寒冷,但在离家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家了。
我们兄妹四人都是在父母温暖的被窝里长大的,爹那时的身体像个火炉,烘暖着一个又一个寒夜。在无数个窗棂结满霜花的清晨,朦朦胧胧,我听见昨夜爹娘又梦回山东了。而恍惚间,我仿佛是一条鱼游进了他们长若黄河的梦里。多年以后,我也夜夜梦回,却是游弋在故乡清澈的雅鲁河里。
因为爹娘的诉说,我常常想象关里家的样子,那儿一定是远在天边,近在心间的地方,那儿有很多很多亲人,那儿留着爹娘劳作的汗水和青春的记忆,那儿是我们另一个亲爱的家。父母怀念那里却不能回去,心里满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两边是故乡”的酸楚,满是被两个家撕扯的、揪心的痛。如今我也像他们那样,重复着想家的故事。
50年来,爹娘极有限地回过几次关里家,更多的时候是奢侈地向往着。从前因为穷不能回去,后来不愁盘缠了,却没有了千里跋涉的力气。去年春,因母亲患食道癌又不肯手术治疗,我与姐姐决定陪她回关里做最后的探望。后来,爹知道了此事,说我们偏心,一向通情达理的爹突然变得像个任性的孩子,天天嚷着要回山东,还偷偷地收拾行李,打算雇人背他回家。甚至计划着举家南迁,说那边还有他的老屋、有他的老哥哥、有他的麦田。只是他不知道老屋早已成了人家的麦田,他的麦田上也矗立着侄孙们的新房,他的两个哥哥也早已辞世。我们一边瞒着他,一边为不能送他回家而难过。他虚弱的心肺已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了,几年里他从没有下过楼,每天他守着窗盼我们回家,或面对电视里的山东快乐着、忧伤着,一听到花生和黄河等词就落泪。现在想来,爹一定是听到天国里祖母的呼唤了,在娘去世后不久,爹也丢下我们急匆匆地上路了。
我们承诺一定要送爹娘回家。
爹娘终于启程了。那天,秋风瑟瑟,落叶潇潇,南归的大雁歌声悠悠。我曾计划把爹娘从龙江接出来,再送他们去山东的长途车。可不巧的是,那天工作异常繁忙,没能回龙江。待哥姐到了市里,我才匆匆赶过去。见他们背着大大的行囊,想着里边的爹娘,真想打开包裹再看一眼,再摸一下,做最后的告别,可是不能。我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接过包裹,轻轻地抱在怀里,生怕惊醒了父母回家的梦。默默地想,爹娘呵,再看一眼女儿生活的地方吧,这里也曾是你们牵挂和欣慰的地方,这里也曾留下过你们操劳的身影。你们走后,最心疼我的人都已远去,女儿的幸福与悲伤、寒热与温凉再也没有人惦记了。
因单位来电话,哥姐一再催我回去,我没能送爹娘上车,我只能点燃一柱心香,祈祷二老一路顺风。在转身的一霎那,我的泪水奔涌而出,却不敢回头。突然觉得世界空荡荡的,爹娘走了,把我的故乡也带走了,我成了人海中的孤儿。此刻才明白,原来父母就是家和故乡呵。虽然爹娘去世已近一年,但从前二老的骨灰还在龙江,想祭奠尚有个去处,望着爹娘的照片,觉得二老还没有走远,我们兄妹也能时常团聚。可此一别,真的是万水千山了。此一别,我们共同的家也将不复存在。以后我只能沐浴月光,仰望星河,在梦里寻找父母、家和故乡的影子了。
我们舍不得爹娘走,又希望父母回家的梦能圆,这是一种悲伤与欣慰的矛盾,我们必须学会接受。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都是如此,就像现在随着爹娘的回归,我的故乡将不仅仅是龙江,我的思念将融入黄河,向着遥远的地方漫延渗透。
姐姐从父母的碑前给我带回一枝棉花。凝望那绽放着阳光芬芳和爹娘气息的棉花,我发现棉花才是世上最圣洁、最美丽、最温暖的花朵,是爹娘的花朵,是祖先的血脉和故土的泥土孕育出来的康乃馨呵。忽然想起娘早就说过的:“除了棉衣,世上最温暖的家乡,就是爹娘的心窝”。才明白,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在远方,生命意义的故乡在心里,而怀念会使我们随时随地踏上归乡的小径。从此以后,我将手持那玫神圣的棉花,时时走在思念和崇敬的心路上。
其实,人生最理想和最美好的归宿就是我们开始出发的地方,我们都将在那里获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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