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祭父亲散文
父亲,我总有一种感觉,你在注视着我。你深邃的眼神里,充满了真切的询问和探究。很像是咱俩摆开象棋时,我迟迟想不好棋步,一再犹豫,你向我投来的目光。那熟悉的目光,好像从小,我所感到的你的目光,就是这样的,坚决,不含糊,认真。虽然千余度的近视镜片隔着,但仍然拦隔不断那目光中特有的锐利与执着。在这样的目光面前,我总是习惯性地扭开头去,要么垂下眼睑,无意中,就做了避开的动作。在这样的“避开”之下,你可感知到了什么?我是纯粹不知道。咱们从来没有交谈过,咱们之间,就没有交谈的习惯。木讷,嘴拙,反应慢,这是我从少小到青年,再到中年的标本。从这个标本里脱胎换骨是不容易的。这个标本源自你?这么想着,我就陷入了沉思。我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言谈举止里有你鲜明的影子。多少回,邻人、长辈以及你和妈的同事,都这样说道。我想确实是这样的,那种渗透血液的物质,坚硬如铁,或者像是岩石——任谁也不能轻易把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剔除。
在这个深夜,父亲,我注视着你。穿过斑驳纷纭的世事,你深邃的眼神成为一个特写。那影像般的特写,这时候,我不想掩饰,也决不做作。就像你。在你近70年的生命里,透过你的眼神,我永远读不到“掩饰”、“做作”这些词所含蕴着的意味。你的眼神,让我很轻易就会想到孩童,那纯净无邪的眼神。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为自己惭愧。
父亲,六年前的正月初六,你走了。再有不到八个月,就是你69岁的生日了。每到这个日子,我心里就升起强烈的痛感。尽管早知道你有多种疾病缠身,可你的走,还是让人始料不及。除夕那天的早晨,你忽然病情发作,赶忙叫车,先市医院,后省城医院,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我抖动着手签了字。你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后转病房,又透析了三天,到正月初六,一家人守在你身边,苦心巴望着奇迹出现,可是天不佑人!
从略显遥远的时光这头凝视,父亲,你仍然鲜活如初。你离开我们的时间看去不长,只有六年零五个月,但又显得是如此之长!父亲,母亲一直在想念你,六年的时间不算短,她总是沉浸在与你相濡以沫的时光里,一来就向我们絮絮叨叨地讲述你和她的生活点滴。我好想让她彻底走出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生活本身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我们能够做到的,惟有接受,你不可能一厢情愿地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怎样就怎样。我还意识到,其实母亲并非一味处于忧伤中,你们相处的日子,在她心里,也是充满了温馨的。她的思念里,含蕴了很丰盈的精神支撑。这么一想,我就更为你们的平实相伴所动容。
父亲,我明白,对你的理解和认识,是随着我年龄的渐长,慢慢明确起来的。
父亲,出身农门的你始终对土地一往情深,这种情感是我所不及的。自小,我其实是不很认同你这种情感的,农村有什么好留恋的?土地有什么好留恋的?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大家不都争着想着,往村外奔吗?这是实情。村里上学时,老师一来就谆谆告诫我们:你们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受地哇。“受地”就是在地里苦做死受,刨活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候的农村,生活的艰辛是众所周知的。谁不想思谋个比在地里“死受”的好活路呢?所以你这种对土地的情感,我确实难以理解,更不敢认同。但是也不敢跟你明说,自知这样的念头还是不见人的好。你就不同了,从打青年起,你就步出了农门,执教为业,成为一名让人尊敬让人羡慕的教师,而且你也靠自己的辛苦和能力,做到了一名称职的教师所应该做到的,在我所就读的学校,你是毕业班语文老师,后来又担任了毕业班政治老师。无论是教哪一科,你都凭借自己的认真让人敬服。就是这样,你也始终没有舍弃对土地的独特钟情。平日里赶上假期礼拜天,你断不了帮伯父地里忙碌,该种时候种,该锄时候锄,该收时候收。做农活,你身体舒坦,浑身爽气,满脸上是一种自足。常常,我打量着你的汗水津津的瘦黄脸,实在是闹不明白你心里咋想的。就是在你退休后,也要坚持利用自留地,利用别人家的地头地尾,种些玉米、葵花、豆子,收获点滴舒心。你常常跟人说:“在地里做活,舒坦!”我忘不了,2000年8月间,你蹬着自行车,拖着病体,冒了酷暑,将一袋嫩玉米送到了当时家在县城的我们那里。你坐在床边,哆嗦着手掏出随身带的药,一仰脖子送进嘴里,用我给你倒的开水咽下,大喘不止。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的痛无以尽言,我抱愧终生。就是进入了晚年,你也舍不得歇下,总要在自家小院里忙碌个不休,把个不大的院子整治得花团锦簇,绿色满眼。你种菜,你养花,你点瓜,你把自己的心血寄托在土地里,你把自己的乐子寄托在土地里。做了一辈子的教师,你骨子里还是农人一个。你不慌不忙,精心点种,定时间苗,定时浇水,定时上粪,经过你的精心侍弄,那些花啊叶啊,都不负你心,乐呵呵舒眉展眼。你瞅着那些菜啊、花啊,就像是瞅着自家的娃,目光里满是亲切,满是慈爱。到收获季节,瓜藤绕架,瓜蛋子喜人,西红柿、豆角扬眉吐气,结了一茬又一茬;那些盆栽花卉,则纷纷吐艳争俏,馥郁芬芳。每年,咱家院里都是红的黄的`紫的绿的,一畦一畦又一畦,一片一片又一片,惹得邻人看直了眼,啧啧赞叹个没完。
就这样,日子就过去了,很不经意的。有一天,我凝神注视你的面容,愀然一惊,那已是你退休之后,在你和妈屋里的炕头,咱俩正走着棋。你托腮,蹙眉,沉思的瞬间,我仰起头看着你。好像很长时间没如此仔细看过你了。向下垂着的头颅,头颅上的苍苍白发,面孔上显眼的老年斑……“快走啊。”你催我了,我不禁惶然。你走的什么棋,我根本不知,棋步全乱了。沉浸在思绪里,我久久走不出来。你惊奇地瞅上我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十分明白,彼时的你,正经受着心绞痛、肾病综合症、糖尿病等数种疾病的折磨。依稀记得母亲说起过,1985年某一天,你骑自行车从任教的学校起身回家,没等走出村子,心脏就一阵剧痛,你蜷缩在路旁。多亏有熟人看见了你救了你,多亏乡卫生院就在附近,一粒速效救心丸化险为夷。从此,速效救心丸就再没有离开过你的身。
1982年,高中毕业后的我不想在家里闲住,跟你说无论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完全可用饥不择食来形容。你四处奔波,终于找到让我在学校做代教的工作。过了两年,又为了所谓的“铁饭碗”,你一次又一次,带着我到处报名,应试,找朋友借宿,在暖气片上热饼子充饥……也就是那些年,家里批下了宅基地。所以教学之余,你不肯放弃一点工夫,自己拓土坯,拾掇屋基,累得气喘吁吁,却毫无怨言。说起脱土坯,我就忍不住想起一件事,那年的暑假,学校组织全体教师到西安旅游,这是个好机会,你早想去,但是你听说如果不去,就可以负责看校,看校费是每晚一块钱,一个假期下来,可以赚四十块钱。为了挣这四十元,你果断放弃了这个机会。那些天里,白天,你回村脱土坯,晚上,赶回学校看守。虽然往返不太远,只有十几里,可对于患有心脏病的你,也够累的了。但是你全然不顾惜自己,整整四十天,你天天奔波在从村里到学校、从学校回村里的路上。父亲,你知道吗,妈妈多次跟我说着这些,多次抹着眼泪。她反复地说:“哪如让人家去来,一辈子一次的机会,哪如让人家去来……”我听着,潸然泪下,语不能言。父亲,请原谅我,原谅当年年轻的我因倏忽和无知所犯下的过错吧。在当时,我居然对这些毫不知晓。
父亲,当你生命最后几年,村人邀请你与村人协力完成村誌编写校订工作。你根本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你在灯下反复批阅审校,往往会因为做到快意时,就对母亲得意地咧嘴一笑……父亲,我不能不想起,我不能不流泪。父亲,这些事情,只有当我再次回想起来,方能品出其平常中的不平常滋味。
父亲,我还能想起,每当我口无遮拦滔滔不绝愤激不已地说起一些现实中事时,你诧异莫名的眼神,那份不言自明的诘问,让我意外之余,也牢记在心。我初生牛犊的豪迈,在你诚恳的注视下,纷纷瓦解,流于无形,潜移默化的力量就是这样。
父亲,正是你的离去,才让我更深刻地体悟到了活着的无限可贵。分分秒秒,它们清清楚楚离开我们。这是十分残酷的事实。而我清楚,需要自己去做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父亲,你走后的这六年里,我常常会在梦中见到你的身影,听到你的声音。你的样子还跟生前一样,和善,慈爱,真诚。父亲,岁月的脚步匆匆前行,日子照样过,该做的事还得做。父亲,我觉得,你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离开过咱们这个家。要说离开,也是形式上的,肉体上的。你的气息,你的脸容,你的所有,都不曾离去,都是那样亲切地伴随着我们,让我们心里踏实,充足。父亲,请你放心,我会尽力帮助母亲,帮助弟妹,和美富足的日子,就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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