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半间屋散文
“半间屋”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陕西省作家协会后院的东北角。
“半间屋”是陈忠实老师在一篇文章中对这间屋子的命名。
1988年,我走进省作协的时候,“半间屋”是《延河》杂志社编辑王观胜的办公室。“半间屋”不是单独的房子,它是从三间砖木结构的瓦房中隔出来的,“半间屋”的隔壁是《延河》杂志社的办公室。
省作协大院是民国时期高桂滋将军的公馆。后院里那些老房子无不散发着三四十年代的陈旧气息,给人一种古朴的静谧,一种触摸可及的沧桑,一种探究的欲望,一种无可名状的敬畏感。“半间屋”和后院里所有的老房子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半间屋”的前面和侧面有几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到了夏秋时节,“半间屋”的屋顶和窗前被树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即使到了酷夏,“半间屋”内也不怎么闷热。
“半间屋”的面积只有农村里的大瓦房的半间那么大,也就八九个平方吧。前檐装一幅大窗子,一幅窄小的门就被逼到了山墙上——在我们那里的农村,绝对没人把门开到山墙上的。也许,这就是“半间屋”的无奈。
几场风雨,几场寒风,枯黄的泡桐叶子将屋顶上枯黄的青草压住了,山墙上年代久远的青砖也是一幅寒碜相,“半间屋”敞亮了许多。下雪天,坐在火炉子跟前,从窗户看出去,是古老的院落,古老的房子,古老的恬静,古老的人情世故,喧嚣的城市生活彷佛在历史的皱褶里,在遥远的地方。居住在逼仄的“半间屋”是一种外人不可揣测的享受。
我在作协后院打了几年的“游击”(这个屋子住几天,那个屋子住几天)之后,王观胜就把他的“半间屋”让给了我。从此,“半间屋”就成了我的独居之处。“半间屋”的热闹是在每天的晚饭之后,王观胜、路遥、姚逸仙和《延河》杂志社的副主编董得理老师以及路遥的弟弟王天乐走进了“半间屋”。我们抽着烟,喝着茶,天南地北聊起来了,谈的最多的是文学,是写作。路遥机智幽默,董老师深刻明析,观胜简短冷静,天乐尖刻无情,逸仙突兀坦诚,每个人的话语都烙印着个性特征。“半间屋”装满了文学,鼓胀着热情,理想的氛围塞满了“半间屋”,塞满了整个作协大院。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的“半间屋”就是文学的殿堂。
后来,我的妻子和孩子进了城,“半间屋”就成了我的家。我们一家就在“半间屋”和邢小利做厨房的,“半间屋”后边的简易房(小利把他的厨房也让给了我)。路遥去世后,“半间屋”的热闹不在。“半间屋”依旧伴随着我读书、写作、编稿。
一天夜里,我和妻子被明晃晃的响声惊醒了,睡眼惺忪中,拉开电灯开关一看,“半间屋”的天花板上掉下来了一大片粉上去的灰泥。虽然砸坏了电视机的天线,但是,没有砸在我们的身上。妻子收拾了掉下来的`石灰块。到天明,再也无法入睡了。第二天,我叫来作协办公室管后勤的一位副主任,他看了看,没几天,叫来民工,重新粉了一次天花板。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那次半夜被惊醒是“半间屋”对我们的提示,是“半间屋”给我们发出的友善的信号,可是,我却缺乏谛听天籁之音的灵性。
1996年,作协家属院有人腾出了两居室的房子(只有四十二平方米),虽然,厕所不到户,但毕竟是楼房。能得到这套房子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陈忠实老师
把我叫去说,就这房子,想要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有办公室的,有司机。他们都比你工龄长,资格老,按作协的老规矩,有房子,先满足作家、编辑。我就把这套房子给你了。我十分感动,也感激陈老师对作家生活上的关心。那时候,作协的风气很正。省作协是作家的作协,十个专业作家和编辑是作协的脊梁。
我作为作协的最后一名专业作家退休之后,“半间屋”里浓厚的文学氛围,作协大院热烈的文学气象已成为陈年往事了。
告别了“半间屋”,我搬进了家属楼。
住进楼房仅仅一个礼拜,一天早晨,我起来站在阳台上一看,“半间屋”消逝了。我十分震惊,赶紧和妻子下楼去,到作协后院一看,“半间屋”在昨夜坍塌了,它像一头使役太久精疲力竭的老牛似的趴卧在高大无比的泡桐树下。尽管,我明白“半间屋”的坍塌是有其原因,我还是感到蹊跷神秘,惊恐不安。我和妻子站在废墟前,沉默无语,将对“半间屋”的祈词留在心中:别了,我的“半间屋”。
我和妻子的生命就系在短短的七天里。假如陈老师把两居室的房子给了办公室人员或工龄很长的司机;假如,我和妻子七天后还住在“半间屋”,“半间屋”将是我和妻子的葬身之地——我们早被“半间屋”压成肉饼了。妻子不止一次给我说,陈老师一句话,留住了咱俩的命。我说,在陈老师的心目中,我是作家。我们才能住进楼房。
许多年后,我怀念“半间屋”,怀念那时候属于作家、属于文学的作家协会。如果“半间屋”是一部小说,它的坍塌具有意味深长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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