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散文
每一扇天窗都有秘密。你可以说在上海梧桐树旁的三角阁楼上,那猛一抬头即可看见满天碎星的天窗,它把秘密全都扣在透明玻璃下面的一出梦,一声钟里,让里面的人躺着也如同在天上飞;还可以说在废旧工厂里,那些耸立在高空中的烟囱,好像几根将要断裂的肋骨,勉强而艰难的架住厂房。厂房就要在眼前坍圮。在每个冬日寒冷的风里,笨拙机器碾压出的粗重的喘声,自囱筒里滚滚而上,好像从被烟焦油熏染的肺里,吐出的浊气,飘在湿冷厚重的空气中,接着又扑扑簌簌往下坠,落叶一样。在头顶宽大的天窗上,点点黑斑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永不停息地堆叠着。它的秘密就深压在车床锈蚀的道道齿轮上。这像是你的天窗,他的天窗。这不像我的天窗,这不是我的天窗。
我的天窗在哪里。自我没亲见外祖母那座小院被推翻,被毁掉,又在断砖上建起一座陌生的楼时,我相信我的天窗就在那里,在新楼的陌生的地基层下面。现在它永无天日。
我又想起那些早晨,那些已经遥远得淡薄的时光。就在外祖母屋里那架雕花大木床上,那是我眼睛看惯了的床,黑漆的床身早被无数的手摩挲得油亮,潮湿的地面发出霉味,一股一股跑进鼻孔,像是不压其烦的拥抱一样。然后我就在床上,就那么躺着。这是冬天的早晨。暗淡的光线软软的落在瓦片上,渗漏之后像被筛过似的透出稀稀疏疏的光。我看得见四周发暗发黑的墙,那些在多年时间里剥落的墙。这是一间阴沉的屋子,我就在这间屋子的.床上。一睁眼,我就可以看见屋顶黑瓦中间嵌着的一扇天窗,如同在夜空镶了一颗珠子。于是屋顶被戳了个洞,清亮的光就淌了下来,源源不断的全泻在我的脸上。透明的天窗把光给了这间屋子,给了我,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天窗。但是天窗的秘密不在这里。
天窗的秘密不在这光,在散落于上面的杂物上。那些不再有过的清晨,我曾无数遍历数窗面上贴着的杂物,叶子,鸟粪,虫的尸体,断枝,囤积的雨水,植物的果实,以及铺上的一团霜。我枕着那个装满谷粒的枕头,每一次动弹都可以听见里面发出清脆利落的声响,然后望着屋顶,上面有一扇天窗。我开始探究这里面的秘密,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上面。那些黑色的杂物贴在窗面上,喷云吐雾,故弄玄虚,摆弄出各种样子,姿态万千,让我眼睛承受着一次次巨大的冲击。我就一点一点的去识别,去记住,去想象这里面的庞大的世界。
我看见了河流两岸疯长地水草,被水草绞死的云雀,云雀腐变后成了黑色的烟,在黄梅雨的季节里被雨水包裹而后如墨泼洒。我又看见人类的哭泣,从玻璃上砸下的声音,把一个时代活活割裂。我还看见大潮澎湃,在每次黄昏来临时,一声声雄壮的牛吼。我到底看见什么呢。我什么也没看见。那不过是一扇天窗,被弄脏的天窗。不过我却在深陷,向下,向下,向下,谁把我吸走了,我走在哪里呢。所有的黒向我压顶,像片片塌下的碎瓦,呼啦啦,永远停不下来了。然而我听见一个声音,外祖母的声音,在遥远的未央,又似在这天早晨,冬日的清冷的早晨,我一睁眼,她就在门口了。那真是一段奇异的冒险,它把我那时的心境全部填满,不遗余力地把所有东西塞进我的心里,我心口处好像就被装上一扇天窗了。
我的心口真的装上一扇天窗了。它和外祖母屋里的那扇天窗好像一脉相承,彼此牵连着。于是我的天窗上也不断的蒙上杂物,它们在上面组合,变化,融合,分离,握手,厮杀,笑和哭,从此那里就烽火连天。
我记得每一扇天窗都有一个秘密,如同每一片森林。我们不知道森林究竟有什么,那里是不是一个个美丽的童话故事,又是否全部都是惊恐得险象环生,我们不知道,一如我们不知道天窗的秘密。
我们不知道天窗的秘密,所有的天窗都是个莫测的世界,我们看见的只是上面演绎的幻术,于是时间越来越久之后,竟没人知道天窗究竟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