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光阴散文
人们说校园是象牙塔,除了指它封闭和不染尘俗外,还说出了它的洁白诗意。离开崇信一中十七个年头了,很少有机会去。今年母校五十年校庆,要编校志,校长找到我,向我发了邀请,并嘱咐我写点文字,说我毕竟是母校培养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名人。闭上眼睛,母校崇信一中便在我的眼前鲜活起来,我首先想到了象牙塔这个比喻。这是一个走上社会,在起起伏伏、荣辱得失中碰撞后逐渐世故起来的年轻人对纯真和青春的追怀。
母校离我并不远,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去看它。又道是物是人非,又说是时过境迁吧,崇信一中已非昔日的崇信县中学。曾经灰头土脸、衣衫褴缕的它如今已是朝气蓬勃鲜亮夺目了。置身校园,教学楼巍峨,绿地茵茵,那些背着大布包,装着鼓鼓囊囊馒头的学子已经不可寻了。这样的变迁在我周围并不鲜见,但是那光明、透亮,充溢着的青春气息和勃发着的向上生机一如当初。进进出出的莘莘学子让我看到了少年时我的影子。惆怅是难免的,像怀念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我开始怀念昔日的母校……那时的光阴开始切入了我的记忆。
一、煤烟味的知识
在我的记忆中,少年时的冬天总是很长很长,寒冷总是迟迟不去。那时不像现在,教室是砖木结构的平房,四处漏风。厚厚的棉衣棉裤和棉鞋全副武装,但脚往往还是被冻肿。每天晚上回到家,要用煮过萝卜的热水烫,然后就奇痒。上课的时候,注意力没有在黑板上,全被这疼痛吸引了去。好不容易熬到下课铃响,我们“轰”一下离开座位,蜂一样地涌向讲台旁的火炉。
这唯一的取暖设施是一个土坯砌成的火炉,四四方方,像一个微型的烧砖窑,上有火口,下有灰道。不烧大炭,烧煤砖。我们挤到那里,争先恐后,常常把土坯蹭掉一大块。一学期里,要和泥修补好多次。土炉没有烟筒,每天早上轮流生火,自带干柴,提前四十分钟来学校。当校园里还是漆黑一片、鸦雀无声的时候,每个教室里就有人影影影绰绰,接着有火光在玻璃上扑闪,窗上的冰霜就开始变成一层厚厚的雾气。等同学们按时到校,煤砖就已冒完烟,红红的火温暖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是瞌睡多赖床的值日生时间到了却睁不开眼睛,磨磨蹭蹭半天到学校,手忙脚乱地点火烧柴,没想急上添乱,柴烧不着,呛得涕泪横流。好不容易柴着了,放上煤砖,本来扯起的火苗却被压灭,又是一股浓烟,脸上乌黑一团,俨然乌贼。我就有过这样的遭遇,等到上了课,老师们都来了,浓烟还冒个不停,老师就被罩在浓烟里,知识也被罩在浓烟里。我们就吸收着带有浓烟味的知识一天天长大。
那时,我们不仅要轮流生火,还要打煤砖。打煤砖看是简单,要打出上好的煤砖却不容易。学校提供的细煤有限,就要添土。土还不能添得多,多了烧不着。霜降的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用水和煤,加土。为了提高凝固度,还要放些长长的麦秸草。现在想想,那作用就跟混凝土里面加钢筋差不多吧。和好后,用铁锨抹在教室门前,一大片,然后像切大饼一样,切成小方块,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晒着。等到完全干了,就一块块掰下来,一块一块垒在教室的窗台上。
想想看,那时的`冬天虽然寒冷难耐,却让我们结下了亲密无间的深厚友谊。为了取暖,我们除了身体贴身体地挤在一个土炉前,把各自带来的形状、颜色不一的馍放在火上烤热,然后交换着吃。再不就在院子里,抱起一条腿互相撞击,看谁把谁撞倒,我们称之为“斗鸡”。
我把这些讲给孩子听,孩子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看着我,说,啊?怎么会这样?
二、土操场的尘土
学校的土操场是学校最广阔的地方,它让我们的心灵一度飞翔。
刚入校门的时候,我们身上小学生的特征还没有褪尽,“等待着放学、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的歌词还振振有词地唱着。适逢《少林寺》电影的风靡,我们一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土操场成了我们一展拳脚的地方。特别是夏天,操场上有农人垒的麦垛,还有碾过场剩下的麦草。我们在那上面练鲤鱼打挺,练大鹏展翅,学觉远和尚对着一棵树击掌,还在腿上绑上沙袋,手腕上弄上护腕。脚踏尘土飞扬,掌打树皮肉绽。那时候,我们一直盼望和等待着班里最好看的女生遭遇欺辱和绑架,盼望着英雄救美的故事在我们身上上演。但是十分遗憾,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终于有一天,学校里来了几个留长头发、手执菜刀的被我们称为“长毛子”的青年。他们砸了我们的玻璃,打了我们的老师,抢了学校的电视。面对明晃晃的菜刀,一贯豪气冲天的我们突然噤若寒蝉、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他们留下一片狼藉,扬长而去。从那一天开始,我们这些好汉开始了分化,一些人悄悄地褪下了腿上的大沙袋,不再像匹马驹在土操场上张牙舞爪,弄得尘土飞扬,而是专心致志地把头埋在书本里,寻找新的快乐。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有一些人反思之后,更加舍身地练功夫,听说去了某个地方多次与长毛子交手,多次住进医院,多次进拘留所,最终成了学校的龙头老大。他们中的一个毕业后去了北京学了推拿,回来后开了个华佗足浴城,做了老板。前不久,朋友请我去洗脚,在那里与他不期相遇,谈起少年之事,颇多感慨。
高中三年,面对高考这个冲刺目标,我们在紧张、压抑和焦虑中度过。为了排解和释放这种压抑,我们迷上了篮球。每天黄昏,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弄出满身大汗。特别是在面临高考的那段日子,天气奇热,因为长期的用脑,我们严重失眠。同学任就因为通宵达旦复习,用功过于刻苦,两次晕倒在教室门前(后来高考他是我们的文科状元)。随着考期临近,我们变得比以前更加疯狂地打篮球。我们在以另一种形式的竞击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考前一周放假了,同学们有的去河边,有的去爬山,我们这帮球友天天光着膀子在操场上打篮球,晚上一直打到十点钟以后实在看不清篮环才回家。那段日子的月亮特别好,土操场只有在夜晚才看不见了尘土,现出少有的宁静和空旷。我们的呐喊声、脚步声在操场里格外响亮。回到家,洗去满身汗泥,钻进被窝,浑身关节都在舒展,进入梦乡,从来没有过的踏实和香甜。我知道,一周后,同学们将如鸟四飞,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留给我们的酣畅和快乐只有土操场会替我们记得。就像在操场上成功地传出一个球,投进一个球一样,迈过高考这个门槛,我离开了崇信一中,来到了新的天地。在大学里我不断地收到一个补习的球友写来的信。通过他的文字,我体会到一个补习生的心情是何其灰暗。我说,为什么不去打球,他说,没有了自信,补习生是被另眼相看的,因为他是一个失败者。尽管经过一年的补习他考到了比我更好的学校,但是他告诉我那一年的补习时光是他所有日子里最漫长最难熬的一年。那一年他终身难忘。
三、大通铺上的臭脚
好多同学都是农村来的住校生。一周回一趟家,背一大袋馒头来,顿顿吃馒头喝开水,馒头又干又硬了就泡进水缸子里,好一点的带来自腌的咸菜就着吃。他们的寝室和教室一样大,粗粗的木椽钉成的上下大通铺,能住二三十人。我高中三年,因为母亲是学校老师,我也住在学校,所以常去寝室找同学。
起初,一进门,我就被里面的气味逼了出来。咸菜味、霉味、臭脚味混合在一起,刺人鼻息。后来去多了,也便适应和习惯了,有时候我从家里带了好吃的,中午打完篮球就去寝室和他们分享,还在大通铺上睡觉,把自己的臭脚加入到他们的臭脚行列。同学赵,一直向我借订书机,起初我以为是订作业本。一次他在篮球场上绊倒了,裤子扯线。我才发现他的裤子开线都是用订书机在订。摸着他裤子上那一排歪歪斜斜的订书针,我很吃惊,说他可以当发明家了。这个同学高考落选,后来在一家水泥厂打工,我去看他,他的面目全被水泥粉尘掩盖,只有两只眼睛在那里扑闪,那一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不要小看这臭脚林立的大通铺,它还睡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呢!而且高考前几名都是大通铺上出来的。我想正是他们长期处在艰难的境遇中才造就了那份坚韧不拔和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吧。几年前,同学聚会遇到了同学张,他皮肤白皙,风度翩翩,挽着他胳膊的妻子更是高贵不俗。我一时竟不能把他与大通铺上的张联系起来,席间,我问他的妻,老同学的脚还臭吗。她笑着说,我天天要督促他洗脚。为洗脚我们老吵嘴,天天洗都臭,就不要说两天不洗了。我们笑过之后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在坐的好几个都是从大通铺上睡出来的,不知为何,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怀念起大通铺上的臭脚了。
同学张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面,听同学说他们两口子三年前移民加拿大定居了。我感叹,大通铺的臭脚都走出国门了!
四、那些秘密的小纸条
那个时代仿佛是盛产文静小女生的时代。
那个时代的女生们很少和你笑逐颜开,热情主动,往往是口未开脸先红。但是她们的眼睛和表情是生动的,宁静、恬淡,让人品咂不尽。初中时,“三八线”大行其道,谁和谁借块橡皮也要闹出一场绯闻,为此当事人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来。然而女生们萌动的情愫和身体成长的秘密注定了她们青春的花朵必将绽放,于是就有了秘密的交往形式——小小的纸条。
因为秘密,所以为大多数人所不知,只有毕业后离开校园,我们才知道谁与谁曾经纸条来往。不要小看了这小小的纸条,它还成就了几段姻缘呢!一对同学双双落榜,双双回乡,毕业即成家,成家即添子。当我再见到他们时,孩子已然茁壮。他们开了一家夫妻布店,双飞双宿,风雨同舟,问起当年之事,同学坦言,高中时他们就用小纸条互订了终身。我问是谁先写。男同学毫不讳言,说是他,内容是一首歌的歌词:“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我想要告诉你,那不是一般的情和意……”另一对,双双考入同一学校,双双分到同一地方,水到渠成,互接连理。彼时我们才知他们的小纸条一直到大学才公开。同学说,他们也没有想到,最初以小纸条的形式交往只是志趣相投,彼此欣赏。小纸条的内容也是相互鼓励的话语,后来到了大学,随着环境的宽松和身心的解放,才慢慢发展为一份爱。
作为那个年代的我,自然也有这样的“幸运”。但因为我跳过级,一直是班内年龄最小的,故而懵懂未开。初中时有一女生,长我三岁。三岁之差,心理、生理自然殊异。她的小纸条上只有一句话:你朗读课文的声音真好听。它让我第一次产生了奇怪的感觉,我不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它很美好很甜蜜,还带来细密的心跳。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然而这只是个没有故事的故事,随着一个学期的结束也便很自然地结束了。高考,在那时被称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那些日子里,一个文静刻苦的小女生,用她的小纸条鼓励着我走过了一个黑色的七月,她说要给别人阳光首先自己心中要有阳光。尽管后来小纸条演变成了长篇大论的书信,但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情字一个爱字,只有一份清清淡淡的回忆绵长而隽永。记得那时,上海一个叫龙新华的中学生写了篇叫《柳眉儿落了》的小说,第一次涉及中学生情感,在校园引起轩然大波,由此公开了校园普遍存在的小纸条现象。教育者们给它下了一个不准确的定义:早恋。其实,大多数同学都和我一样,只是一份青春的萌动和对异性的倾慕,把其一概界定为早恋不免偏颇。而正是这种界定客观上把许多不是早恋的所谓“早恋”推向了真正意义上的早恋,造成了让那些脱离实际的教育者们始料不及的后果。
如今,小纸条已经无迹可寻,它作为一个逝去的童话被当今的中学生鄙夷着。看看如今的一些中学生吧,他们可以在街头旁若无人地长吻,可以在网上热火朝天地视频,可以偷尝禁果而泰然自若……呜呼!我怀念那时的小纸条,怀念那些恬静的小女生。
五、那个白发苍苍的背影
酒瓶底样的眼镜。弓着的腰。蹒跚的脚步。花白的头发。
这是校园独特的风景。
校园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每年都有成批的学子走出校门,桃李天下;每年都有青春年华的新面孔走上讲台,当然,每年也有一头黑发变灰白,一条条皱纹加深。我曾经注视那个白发苍苍的背影,曾经感叹,一个人在一个千篇一律的地方,千篇一律的工作岗位,把几十年基本不变的工作内容重复一生,一辈子在一扇教室门里进进出出,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呀。
有人也言他们不幸他们可悲,因为辛劳而容颜易老,因为清贫而锱铢必较,因为环境而循规蹈矩,但我们不能,也不该有一丝贬损或诋毁。因为他们的青春年华给了我们,那背影里藏着我们的成长。所谓“愚昧者,我得而智慧之;幼小者,我得而长大之;目视后进骎骎日上,皆我所造就者,其乐为何如耶!”初中时候的班主任老师慕,初来时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年轻气盛,动辄挥拳抡脚,一度让我怯于上学,而正是由于我们对他的“怕”,才不敢让我们放松他的英语课,我们的英语基础多半得之于他。而语文老师朱,虽不动手,却是绵里藏针,善于抓住你的软肋,一语惊座,直击你的三寸,让你再也不敢妄为。她教授古文旁征博引,引人入胜,至今我古汉语基础扎实,不时之乎者也莫不是受她影响。如今慕在一乡镇中学担任校长,几年前,我去看他,他已然老成持重,言语谦逊,竟还多了几分腼腆气。因为他的“拳脚”教育,我们班没有一个人轻易忘记他。而朱老师真的是白发苍苍了,而我对她的尊敬却与日俱增,因为每当看到她,我就仿佛看到她花白头发下的大脑中浩如烟海的古典文学知识以及跳动着的洗炼、简洁、生动的古文语言。
不知哪位名牌大学里的教授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学校不要看他的建筑有多么盛况空前,而要看它的师资力量有多雄厚。是的,如今,母校校舍建设日新月异,今非昔比,我只有祝愿母校的老师们和母校一起,站在新的历史高度,共同承载一种精神,传承一种看不见却足以影响一代又一代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