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来沉醉散文
六月天。
心中怀着一份日渐迫切的期待，时不时地嗅一嗅风中的空气，望一望远处的山岭，静候一场花香的盛宴。
也许你会说：繁花似锦的春，早已落下帷幕，还静候花香盛宴，有点匪夷所思了吧？
是啊！夭桃秾李、粉杏雪梨已经褪却春衫，洗尽铅华。所有的果树都如怀胎少妇一般，在甜蜜而踏实的期待中安静下来。
季节的舞台似乎一并交给了那些专司美丽的花花草草。此刻还痴情地寄望于山间岭头，恐怕只会收获遗憾吧？
可是你不知道，在这样的安静中，有一种树，以一种集团军的规模，正偃旗息鼓，含铃衔枚，埋伏在燕山深处，滦水之滨。它似乎是有意错开春天的众芳盛会，单等令人慵懒的夏天到来时，再一鸣惊人呢。
忽一日，这一方山水，似乎接到天帝“栗花可开”的御批圣旨，一夜之间，山山岭岭之上，沟沟谷谷之中，无论粗细，无论高矮，棵棵栗树，竞相开花。
开花的栗树，清香四溢，持续绵远。故被称为熏香之炉。
好一片香炉！
即使是宋、明的官窑、民窑也无法烧制出如此高大的单足香炉。
这一片香炉，不为礼天拜神，不为祀佛祭祖；无需瑞脑片、沉香屑，更无需贵妇佳人红袖添香。
这一片香炉，只需众树齐心，招展着嫩绿油亮的旗帜，燃起一簇簇、一穗穗天然的香料。远远望去，云笼雾罩一般，整个栗乡便成了花香的海洋。
这惊天彻地的香阵，以一种少有的恢弘之势席卷而来，犹如天神相助，让你为之心醉神迷。
哪怕你是贪芳恋馨的饕餮之客，来到这里，也会饱餍而归。
人说桂花香飘十里。栗花之香又何止十里！
栗花说不上美丽。一簇簇密布花蕊的绒条，挂在枝头，简单素朴的家常样儿；淡淡黄花，秾而不艳。
花，在中国人的常识里，向来以“朵”来计数，所谓“千朵万朵压枝低”。
那么，用什么来形容和计量栗花呢？
忽然想起名人警句：所有的树中“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如果我不避拾人牙慧之嫌，是不是可以说：所有的花都已进化为美丽的大篆小篆，只有栗花仍固执地流连于结绳记事呢？
栗花，弃花之娇艳，摒花之雅姿，独留花蕊，细密地结于“绳”上；它记事的手法如同出自《诗经》，重章叠句，大事渲染，极尽铺陈，反复吟咏的只有两个字——芬芳；它倾力所记之事，无非是自己曾经赐予这一方山水怎样的香气弥漫，沁人心脾；它不拘形制，忽略色彩，一味痴迷的只是要齐心合力，布下这浩漫无边的馨香之阵。
栗花的骄人之处，不是“千朵万朵压枝低”，而是它浓郁的清香之气。
天地间的大美或至爱，无不带着几分偏执和极端，有所舍弃才能有所成全。正是这样一份执着笃定的追求，才让栗树拥有了不同凡响的力量。
除了栗树，其他开花的树，谁还有如此胆略！
我想，栗树定是偷得了易安居士私授桂花的秘诀：“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果树开花，美丽本非第一要务，芬芳亦是挂差兼职。而栗花却把这挂差闲职玩儿得得心应手，争得一番香气满乾坤的伟业。
此乃独树一帜的创举！
栗花，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有醉天醉地之香。栗花的这一品相，引人想到一些女子，她们貌相平平，却有着过人胆识、超常智慧或高贵品德，这让她们卓尔不凡，名垂青史。花木兰、穆桂英、扈三娘，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们身上，透着阳刚豪爽，侠肝义胆；她们朴素自然；她们“不爱红装爱武装”；她们不矫揉造作，也不忸怩含蓄。她们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让人感觉痛快淋漓！
栗花，开放时含几分热闹的阳刚气；凋谢后却显一丝柔弱的女儿态。
凋谢后的栗花，衣袂飘飘，袍袖拂过之处，一张张硕大无朋的地毯铺展在林间树下。那淡雅的'颜色，松软的触感，任是怎样的能工巧匠都会啧啧称羡，因为这地毯仍是余香盈溢，华贵得让你不忍踏足其上！
栗花，即使显示“女红”，依旧是这样的大手笔！
树冠中，黄鹂鸣啭，布谷啼唤；飞来飞去的长尾鸟，五彩翎羽偶然闪现。此刻躺在落花铺就的地毯上，整个人就神仙般飘飘然了。
对一种花如此情有独钟、极尽赞美，似乎不合我的脾性，但确实发之肺腑。
自小生长在乡间，年年得见栗花飘香，许多有关的场景历历在目，信手裁一片浸透花香的记忆，似有无尽的甘美充盈其中，令人久久回味。
三五月明之夜，月光映在格子纸窗上，花香无孔不入，它从门窗之隙悄然钻入屋内。睡在枕席之上，也便睡在一片月光之上，睡在满室花香之中，连梦都是朦胧馨香的了。这样的福分，如果你不是地道的栗乡人，任是怎样的想象，也难解其中之味。
许多个花香弥漫的夜晚，一眼即可望到头的小街上，人们走出家门，三三两两，沿街纷坐。老人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孩子们恣意嬉戏打闹，跑来跑去，笑声散落河面。人们不咸不淡地聊着家常：也许是望眼可待的好年景，哪片谷子长势好，哪片高粱被穗子压弯了秆儿；也许是谁家孩子有出息，功课念得好，奖状攒了一大摞；也许是谁家儿子不孝顺，谁家媳妇最勤快……这些话题，似乎也染了花香，那么韵味悠长。庄稼人的日子安稳踏实，看上去不过是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但他们应对生活的韧劲儿，你千万不可低估，他们能把粗朴的日子过出花儿来，品出味儿来。
其实，常年生活在乡间的人，年年饱览美景，饱餐“美味”，早已安之若素，脸上全然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但他们却最懂栗花的妙用。一方水土所养之人总是最了解这方水土所养之物，无一物会荒弃。栗花是天然的“绿色”蚊香，人们于落花时大量收集，拧成长长的花绳，挂起来晒干，盛夏之时，睡前点燃，便可一夜安枕，不受蚊虫叮咬了。更有心思灵巧之人，用新鲜的栗花编成猫狗蛇兔等小动物，惟妙惟肖，给孩子们玩耍。劳动者的双手总能随意流露出一点原生态的艺术匠心，给平淡的日子涂抹一点亮色。据说，栗乡人又在研制栗花香水，期待着这样的香水早一天上市，这样，我们的栗花就真的可以香飘四海了。
栗树和我一样为此山所养，此水所润；栗花，年年此季，岁岁飘香，如约而至。如果要我从过往的岁月里撷取一缕生命的馨香，毫无疑问，它一定浸染了栗花之香。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栗树对每一个生长于栗乡的人来说，都是有养育之恩的，所以，每至花开时节，心中总会有深浓的感念，随着四溢的花香弥漫开来……且让我为这充盈于天地间的花香沉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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