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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枞菌山野里的梦幻精灵散文

时间:2021-01-04 09:13:30 散文杂文 我要投稿

湘西枞菌山野里的梦幻精灵散文

  端午过后,晨风一收衣袂,雨点便痛痛快快地飘落下来。轻轻的雨,绵绵的小小的雨,细而柔韧,长而连贯,像阿婆端坐在家中搓出来的细麻线,三五天时间不会从中间断掉。山寨里一切干焦的东西从里到外都得到了滋润,彻彻底底湿个全透,每一个角落里都充盈着水分子,甚至从口腔里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汁水四溢。稻禾渐由碧青趋向黄熟,一束束端凝而雅致。我们暂不去管田间的事情,任由它们在沉默中持续着膨胀的动作一直到八月。单看这雨丝,连绵不绝地从云层中搓出来,再垂下来,在屋檐前面织出阔大的帘子,眼睛掀开了一层还有一层,一直延伸到对面的枞树坡里。

湘西枞菌山野里的梦幻精灵散文

  下雨时,所有枞树都认为自己还远远未长够,它们在雨水面前,踮起脚尖,摊开粗壮的臂膀,无数松针争先恐后地拉长身子,每一支针头上都噙含着一颗亮晶晶的雨珠儿,欲落未落,似滴非滴,像这个世界的梦囊里长出来的一朵洁净的花。缀满了一树,像凝结而成的一颗颗琥珀,让人看得心里堆满了叹息。白色云雾在雨帘中攀爬盘旋,若有若无地缠绵着,若是经不住风的撩拨,便会不小心碰落针尖上的梦,一阵天籁般的沙沙声过后,有些梦便羞涩地钻入枞树下面苔藓覆盖的土地里,接着披上草绿色的衣服,在湿润清凉的地下小心翼翼地萌芽着。其实不到半天功夫,它们就会忍不住为自己撑开了一朵小小的雨伞,为来到这个世界而奋力顶开厚厚的藓层,在枞树们心照不宣的纵容和鼓励下冒出一颗颗黄褐色的小脑袋。小小的身子开始静悄悄地存储着山林里无处不在的心事,心事倾听多了,自身就变成了秘密。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枞菌是我们的山林滋生出来的故事。关于山林,它们有无穷尽的发言权和诉说权。一场雨事过后,无数浪漫的传说便已发生。

  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善知人意的枞菌们就知道寨子里的人早已经等不及了,它们美美地饱吸一口雨水,鼓足劲儿,将自己的身子使劲往外一撑,那把小巧可爱的伞就“砰”地一下猛然膨胀了起来。就像天上的云朵,先是被水汽凝结成一团,有着惺忪的睡眼,懵懵懂懂,混沌未开的样子,温顺而乖巧。慢慢地,风把云吹透了吹散了,落下雨,雨下着下着,云就薄了,轻了,灵秀了,飘逸了。棉花一般温柔、松软、洁白,醇厚,拉长了,拉宽了,莹润而漂亮。这都是梦的形态。一朵小小的枞菌,当它开始将一颗小雨水作为种子来孕育自己的梦时,它便已经以云的样子来到了人世。从一颗透亮澄澈的种子里出发,在枞树下苔藓和沙地的湿润气息里将小小的心开大,直到开出一朵大花来。这些都是我凭着儿童的天真能够想象模拟出来的一朵枞菌的生长姿态和过程,从春季的末端到整个夏季,一直到秋。“雨后的青山,像泪水洗过的良心”,只要有缠绵的雨水,就有寨子周围灵秀青翠的山。山里面有着无数的生灵,它们挥舞着自己的身体,蘸着雨水,像一切秘密一样秘密地生存生长。

  每到这时,寨子就在恬静气息中慢慢渗透出一些不安分出来。每个人碰面时都会忍不住用兴奋的眼神相互交流一下,谁都知道,对面那片枞树坡里早已经藏满了无数的梦。趁着雨幕还没收起的'时候去找菌子,这是一个无比迷人的过程,和在小河里捉鱼一样,成了山寨孩子童年里最大的乐趣。我们随便穿上一件旧衣服,套上旧鞋子,准备长弯刀,准备长竹钩,准备小背篓,就在枞树林里快活而敏捷地穿梭爬行。

  枞菌是个怕寂寞的小东西,它们基本上都成群结队出来游玩,有时候比山里的孩子还更顽皮机灵。从一个山头蹦跶到另外一个山头,山林子里撒满了它们的笑声,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这里一堆,那里一簇。你若抢先发现了一朵枞菌,先别忙着声张,这样不但会引来小伙伴跟你抢,更重要的是,有可能惊吓了其它枞菌。这些天生胆小的家伙会吓得花容失色,干枯畏缩掉,好好的脸蛋儿由橙色和褐色变成绿色或虾仁色,或者干脆躲在厚厚的苔藓下面,任你用长钩掀开所有的地皮,就是不出来见你。

  有的枞菌刚刚长个儿,正当青葱的好年华,形状浑然如伞面,有绯红的薄晕,皮肤带着粘液,平滑而富有弹性,圆球形的边缘微微朝内卷曲,羞涩地紧紧闭合着。而下面的柄,虽不是很粗壮,却蕴藏着生机,充满了力度,像长跑冠军,已翻越无数的山头,迫使你相信,再过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把头上的火把举得更高,跑得更远。还有年龄大一点的枞菌,一定是山林里最聪慧的孩子,是跑出来观看世界的先行者。在天上初下雨那会,最早一颗雨水降落到地上奏出音乐声时,“啪嗒”一下,便已惊醒了它沉睡的灵魂。于是,那一颗雨水就成了它的种子,成了它想要飞翔的翅膀。比起别的菌子,它的伞撑得更大更开阔,边沿部分大方地舒展,整个伞面逐渐内陷,朝上开成了一朵成熟而妩媚的喇叭花。上面粘住了一些枝叶的残渣,也许还残留着一颗植物的气息,像一个人的伤痕和记忆,因为害怕就此泯没,于是不肯留下空白。这样的菌子脾气自然很大,挤挤嚷嚷的,因为它的心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如果你再不来采摘,那它一定会腐烂给你看。当然,还有年幼的枞菌,它们不听土地的规劝和告诫,追随着年长者,非要从下面蹿出来,“嗖嗖嗖”,从早到晚,声音响个不停。小小的身子完全没有长开,圆球似的,下面的伞柄也没有支撑起来,穿着橘黄色的衣服,鬼头鬼脑的样子。还有一些更细小的枞菌,刚刚由雨水凝结成一粒种子,恰好具备了一个菌类的思想和精神特质,附在土地表层,像一颗小米粒或是白色的凸起物,完全在做梦。遇到这样的,我们一般都很宽容,把掀开的苔藓再轻轻地覆盖上去,可以作为私有的财富,在旁边做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标志,然后耐心地等它长大。偶而,也会发现一两个独行侠,王者般站立在那里,安静却倨傲,清冷孤绝,遗世独立,有着睥睨一切的神情,虽不说倾国倾城,但至少倾倒了我们。在它的四周,任你拔遍丛藓,也难以找到它的同类,只能说它天生具备自由气质,因而厌弃庸众和群俗。这时候,我们的心情常常在惊悸中夹杂着敬重或是心疼,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它,把它带回家。

  枞树们不断伸开手掌,捋下一扇又一扇雨帘子,让雨珠儿覆盖在毛发上,躲藏在耳朵下,凝结在睫毛里,悬挂在鼻梁尖。又不断地抖动身子,摇落它们,让它们覆盖在我们的毛发上,躲藏在我们的耳朵下,凝结在我们的睫毛里,悬挂在我们的鼻梁尖。让它们打湿我们的衣衫,让我们的背篓可以沉甸甸。而我们也像枞树一般摇落它们,把它们储存在土地里,苔藓下,让它们可以枕着山的臂膀,发酵,孕育,长出下一个梦想。

  等到时间过了半晌,该摘取的摘取了,该隐藏的隐藏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可以集中起来各自炫耀战利品了。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看着别人拿起你背篓里密密堆放的果实时那种惊奇和赞叹,会让你在这一刻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随后,每个人都在心里暗暗较劲,眼睛转动地更快,身子变得更迅速敏捷,像雷达探照一般,在枞树林里每一个角落里一遍遍来回扫射。枞树林不断朝整个寨子发出邀请,不管是全寨的孩子还是大人包括老人,都用一种梦幻般的神情,给你回忆讲述儿时进山时那种蜜甜的经历和忧愁。这种类似探险寻宝的乐趣带动一个寨子倾情演绎。早上出门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背上空空的背篓里会装回来多少宝贝;当你的眼睛,弯刀或是长钩探向一块山林里,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真相赤裸坦呈在你面前;整个找菌过程中,你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迷恋有多快乐。

  把采摘回来的枞菌吃进肚子里是山寨人乐此不彼的一件事。在堂屋里放下背篓,趁着新鲜,一朵朵抚摸观赏比较,清理上面粘住的泥沙杂物,剔除厚实带土的根蒂,放进一个白色的洋瓷盆里,端到漫出水来的大水井前一遍遍清洗,接受全寨人的艳羡目光。这种大自然用最洁净的雨水和最有灵气的山川合力孕育出来的珍宝,天生就有一种奇妙无比的鲜味。烹煮的过程几乎不需要你用多余繁复的动作和调料。那种美味就连寨子上空的白云也忍不住驻足凝思,回想起在某个遥远的清晨,自己洒落的那片雨水。

  想象这种美味对于一个离开故乡的人来说不啻于一场折磨和灾难。我只能说,当我们举箸吞咽着这湘西群山馈赠的天然食物时,我很庆幸我的祖先在最初的迁徙中做了英明的决定,而我一生清贫,终身劳作的亲人们,在吃菌的这一刻,至少是满足的幸福的。多年后,当循着遥远的记忆看见儿时的我们在山林里采摘枞菌的画面,并靠着记忆来获得情感续接的我,想起了卡夫卡给《饥饿的艺术家》里的主人公树立的那种绝妙而荒诞的精神高度和洁癖感,致使他在临死之前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我由此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湘西枞菌,这山野里的梦幻精灵是否可以喂养艺术家们那空空的胃囊?这个小小的山寨,这朵藏在群山里的枞菌,这种没有倾轧和阴谋的生活方式,是否可以用它自身的素朴和洁白来对抗物质文明的侵袭和人性的异化,解救我们的生存困境,重而回归内心的宁静和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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