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红散文
多年以后,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记起这个上午。也许会,也许不会。所以我现在用有些弯曲的手指敲打着键盘。几个字母组成笔,发出一样的沙沙声。
我时常杞人忧天,想到有一天我会痴呆。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以后,但我又很没有信心,相信还能在这风尘中浸淫那么久。有时候一想到十年或二十年后的痴呆,像一个三岁或两岁儿童,口中流着涎,饭粒粘在嘴角,不久又落在有些粥糊的衣襟上,欲言又止,或手足无措……人生如果就这样来个“返老还童”,的确有些无助和茫然。所以,我无法再想象下去了,只好趁现在年轻(至少未老),思路清晰,精神饱满,动作协调,不停地写,写,写下去,希望那时候再读,还能有些记忆,还能稍微慰藉下迷惘,相信这是在很多年前,和三两个朋友曾经发生过的事。然后,倦意涌上眉梢,窝在一个角落里,躺下,入睡,打着鼾声,嘴角泛出恬淡的微笑。
或许是因为读多了杜甫的诗,早些年我以为秋天是局促和浑乱的。杜甫说:无边落木萧萧下,那种阵势苍凉中有些惊恐。杜甫总是把自己的时代带进诗中,让后人体味安史之乱有多大伤害。后来我又喜欢上了杜牧,杜牧的诗清丽明快,不像杜甫一生总沉浸于“苦大仇深”之中。他的“秋尽江南草未凋”,让我想到秋天其实是旖旎、明碧和雄浑的,蓝天,白云,飞鸟,风……现在,我所居住的长江之北,时序在一周前就进了立冬,但草木还没有凋零,我眼前的田畈,在一片深碧之中,间歇处冒出一丛丛或黄或红的植被,它们躺在深山野畈中,疏落有致,全然没有嶙峋和颓败了。
它们睁大疑惑的眼睛,看着一群群人从远处而来,是那样兴味酣然。这一群人中,就有我,老方,还有其它。
头一天晚上,老方打来电话,说是很久不见,找一个地方娱乐下。正是秋末冬初,能够玩的地方初了赏菊花以外,那就只有去看枫叶,正好,相传C城最好看枫红的地方一直未去。我们两家人:老方家、老汪家乘坐珊姑娘新购的越野车,从C城出发,经过一段高速,就来到一个小镇,从小镇再往深山中行了十多里,就来到一个叫“向明村”的地方,前后花了个多小时。这年代,交通的确是杠杠的。从前从C城到这个小镇,要经过一大段陡峭的山岩,机耕路在山间盘旋,从山下走到山顶,蜿蜒如蛇。九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到这个小镇去的时候,在路上心几乎要从胸口蹦了出来,那种陡峭为生平第一次见。后来机耕路扩宽,再后来通了高速,原先两三个小时的路程现在一个小时就足足有余了。不能不为时代的日新月异而赞叹。
老方是我的领导,从前是,现在还是。但我很少把他当领导,领导是场面上的事,让人想到等级。中国人在等级下已经活得呛,活得压抑,活得不由自主。多数的时候,我把他当作兄长,像一位大哥,教会了很多我一辈子不明白的.事,包括人情世故。我没有很好的情商,以为世间一切都是懵懂的。懵懂如馄饨,如在沸水中滚动的馄饨,或许是挣扎。后来认识了他,才知道人世间还应该有那么多人情世故,一些撇撇拉拉的纷繁,想躲避是无法的,只好拿一把小刀,仿照庖丁的样子,一层层肢解。在他那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实在是学了好多。虽然我骨子里充斥的还是愚昧。后来我们分开了,但不像其他曾经共事的领导,分开也就分开,内心没有牵挂,没有怀念,没有惆怅,见面只是哈哈笑,然后扭头离开,一切就风烟殆尽,仿佛压根就没这曲。人,这个动物就是微妙,有些人一眼就成为朋友,有些人相处一辈子还是形同陌路。分开后的老方,还能经常相互联系,问候,说一些紧要或不紧要的话。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到一种境界后,清淡,但不干瘪,冲华,但不妍华。清代袁枚有一句写给朋友的诗,说“依然竹马识君初”,想想我们就是那回事,尽管相识时已经快到了不惑之年。
现在,我们一同去看红叶。在车上,我脑海中想的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那种鲜艳和嫣红,将秋天燃烧到极致。下车一看,我们算是迟到者,停车的地方,已经是车水马龙。举头望去,山腰上的红枫,如旗帜一样,一汪汪,一丛丛,浅红,深红,火红,倚靠这个粗朴的山村,如一堆堆火焰,朝天竞相绽放。瞬间,我吟出了一句诗:秋枫生在秋岩上,秋叶如彤挂落霞。或许是功力不够,或许是内心无法平静,再想续下去,无法衔接上,只好作罢。小小山村最近显然经过了修饰,屋前屋后道路平整,荒草刈去只剩草茬,还可以看到新鲜的断痕,也少有垃圾。看起来为打造这一条旅游线,还是花了一番心思。
不知道这个弹丸之塆叫什么名,也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山,我们从村角的一条石径上山。石径,我想原来一定是嶙峋毛糙的,现在被看山的人走多了,就变得光滑。光滑归光滑,但一样陡峭,也没有什么保护的措施,假以时日一定会完善。人们小心翼翼地登山,大大咧咧地照相,照枫红,照自己那一瞬间的惊喜和兴奋。人生道路就是由这样无数的瞬间组成,然后串出了各自的年华。我们欢欣着,笑着,闹着,这一刻人世间所有的不快化为乌有,在枫红下,像欢快的飞鸟,叽叽喳喳着。一路攀登,无限风光在险峰。太阳从灰云中冲出,瞬间天地更亮了,站在枫红中望着山下,秋天的明碧一览无遗。此刻,我们也成了这枫红中的一撮风景。诗人卞之琳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大约就是这样,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就是这样有意或无意成了别人的风景,或者梦中的一块胎记,有时葱茏,有时枯黄,或者凋零。
在山腰一块稍微平整的地方,在穿梭的人流中,我们遇到了一个熟人,曾经需要仰视的一个单位的领导,他和他的家人,像我们一样,也到这深山中休闲。现在,老领导已经退休下,铅华洗尽,笑容可掬,盛邀我们一同去农家乐,然后他们先下山。我们继续攀登,后背的汗珠在凉风沸动中,像冰啄着。出来运动,大约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下山的路更是陡峭,地上散铺着落叶,如冰心先生的“生如夏花灿烂,死如秋叶静美”,衰败中还有一股从容恬淡气。女士们战战兢兢,行走在一条石壁道上,像两三岁的儿童,仿佛一个趔趄,就要出“洋相”。正是因为这还未曾人工雕琢的山路,让我们先是担惊受怕,后是心潮澎湃,所谓“不经历风雨,就见不到彩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山下的农家乐,真正是普通的农户。平房,有些昏暗的亭屋,地皮由粘土垒成,坑坑包包。屋子干净,并不很利落,像小时我们自己的家里一样。三家十口人,围着一个吊锅,吃的是腊肉、皮子、肉糕之类平常的饮食,喝的是地道或不地道的老米酒,谈的都是平平常常的话题。这一天老朋友相见,推杯换盏中,老领导懂得保养,只是象征性地抿了几口,而我,老方,算是放开了,很是喝了一些,不到一刻,脸上绯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对李太白的豪言,实践了一回,以致下山时还有些头晕。
枫红,是深秋明丽的标志。一入秋天,树木删繁就简,卸去了许多牵挂,留下的都是精致。说起来看枫,远观就够,那种视觉上的红艳,蔚为壮阔,但人心就是这样不满足,总想深入其中,近距离接触,或揽为己有。走近的时候,原来枫叶的脉络已经撕开了,一条条霉变的斑苔,洇过血痕,像尤三姐自刎的那一刻。曹雪芹就形容“揉碎桃花红满地”,嫣然绚丽和惊心动魄。
好在对我们这些“泯然众人”,这些深奥的人生哲理没有任何意义。不过,苏东坡的“人间有味是清欢”,是实实在在的,说的就是这一刻。这收获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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