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树木散文
二叔悄没声息地进来时,我正埋头于一沓卷宗,几十个大同小异、车轱辘似的回答,很难找出一丝一毫被忽略的细节,倘不是后面笔迹各异的签名和形状不一的手纹,竟有出自同一人之口的假象。二叔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烟盒,取出一根,再将烟盒放回去,又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直到打火机清脆的叭哒声,才将我从枯燥的卷宗中喊回来。一瞬间我眼前全是移动的树木,仿佛眼睛突然成为一个高清屏幕。好一会,那些树木才停止晃动,渐渐定格成二叔精瘦的黑脸。
二叔是我本家叔,比我长一岁。前几年,村里土地被露天矿占用了后,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此刻,他的烟已吸了好几口,在给他倒水的间隙,说,“这回来,跟你琢磨个事。”
天热,水有点烫,我双手端到茶几上,坐在他对面,看到他红杠白底的T恤都湿透了。
“听说城里时兴车珠子,车一串好几百,无本买卖,挣钱叻。你也知道,我早先在铁厂当过几天车工,好歹也能下手。你认识人多,看看哪儿有旧车床,便宜点给二叔置一个。”
这些年来,二叔仿佛一个提示器,不时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作为农村人的事实。他带来的关于村里的事情,在我,有一种陌生的疏离和撕裂感,每每令人疼痛不已。
我尚在沉吟,同事进来,也不看我有客人,就说:“给你看个东西,你看到它像什么就说什么,凭直觉哈。”
说着将攥着的右手伸到我面前,白色线手套仿佛一个容器,将他的右手严丝合卯地裹住,又将他的右手跟所攥之物分开。
我点点头,示意准备好了。他一张手,我跟二叔不约而同地说:“船。”
是一艘用木头雕刻的小木船,不到二寸长,有些呆板,像小孩叠得纸船。
他一拍脑门,唉声叹气:“怎么就那么不像呢。”
我方醒悟,原来他做的是元宝。一时又笑了。
他走后,二叔探头问:“现在又时兴戴线手套了?”
我说不是,他用线手套打磨他那个物件。
“我也说,这多年不戴手套了,即便是数九寒天,也不过将手插到口袋里走。以前手套可是个稀罕物,走亲戚,看电影,戴个手套,全村的人都馋羡得很。现在可好,穿得暖了,天也不冷了。穿得暖啊,是科技高速发达的结果,天不冷是生态系统被破坏的结果。”
“二叔你也知道,这两样都跟树木有关。”
“我知道,看见你们单位院子里那车木料了,不是偷的就是盗的,让你们给抓回来了。可是木头砍就砍了,它也得有个去处不是?做栋梁也是材,做坑木也是材,烧了火是材,这车成珠子也是材,反正做了甚,也是个变形变态。”
又有人敲门进来,一男一女,面生的两个。二叔站起来跟我告别,提醒我千万打听打听车床的事,我应了,但心里知道,这事有点难。
进来的两个人,听我们说车床,竟也问,你能找到卖小型二手车床的地儿?
我苦笑,摇摇头。
女人话多,说他们是北乡的,村里来了好多外头的人,都是上山找崖柏的,半山上那些细悠鬼精的柏树,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好几十年了,硬生生教砍去,有些竟然把树根也刨走了。有回她走亲戚,一进村子,就是满鼻满腔的柏木味,熏得人,像进了个木材厂。又说,你们林业部门也不管管?
男人见女的话多了,急忙拦住,眼睛却盯着我的手腕:“咱是说咱补助款的事的,你瞎说什么?”
我腕上戴着前不久新做的手串,此时恨不能将整个手藏起来。
这些珠子来自苏州乐器厂生产的二胡,一根褐红的木头,残了,做成六十六个小珠子,不佛不仙地戴了一段时间了。最起初,喜欢它的颜色,暗红褐色,一段时间后,木头的纹路和残处被磨出来了,一圈圈深色木纹,仿佛一列列音符,仿佛就要听到某种美妙。而那些残损处,又像一道道难以填平的伤疤,内里有柔软的忧郁。只是,粗愚的我,读不懂这来自同一根木头上的珠子们,除去音乐,它们还收纳过什么?光阴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迹了,这些珠子最初作为树木的形象时是什么样子?它们遥远的生长地又是什么样子?它们繁茂的枝叶上停留过时间、雨滴、尘灰和鸟粪吧?它们可曾做过成为天梯的梦?或者腐烂成灰的梦?物,一直以为它是无觉知的,我们用利器砍它、锯它、刨它、抠它、磨它,它疼吗?
从住的小区到单位,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有五个做料珠的地方,都是简单的作坊,一人一机,早早等在街边。中午下班,会看见这些人和机器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机器呜呜哇哇,极其热闹红火。据说师傅连水都没时间喝一口。
最大的一家在二级路上,有两台机器,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是六十多岁的老车工,前几年在私人铁厂上班,带过好多徒弟。这家虽然离县城远,但地方宽敞,便于停车、拉料。同事说,有钱人喜欢去,他们放不下身段坐在大街上等,那家虽然也没有贵宾厅,好歹他还有个自家的车躲避暴晒和风雨,也不用因做个珠子就弄得灰头土脸,颜面全失。有人直接将木头从山上拉来,尚有枝叶,根部湿漉漉的,不是水,是液体,喊来一伙排队的人帮忙,那木头滚到地上,墨绿莹莹的,似乎还往高里粗里长呢。做珠子当然用不了这么多料,来人说,他想做个茶桌,剩下的边角废料,做几串珠子玩。众人哈哈大笑,有懂行的人说,你这新木头得干透了才能做呢。那我先排上队。
自由市场那条街上有十家做料珠的`,那里本来是买卖服装鞋帽、零食小吃的地方,现在机器的轰鸣声罩过了人们的叫卖声,买卖不景气,许多做小买卖的人撇下摊子,专看别人做珠子。整条街,木屑飞扬,人走一遭,头上、衣上、鞋上,总要带一些回来。
本地多松柏槐榆,少有红木花梨紫檀类的木头,偶有人拿出一个镜架子、称杆、二胡杆之类的木头,总是要令众人惊奇的。不止如此,他们会从第一粒珠子成型看到最后一粒珠子抛光出来,然后被褐色的尼龙绳串起,成为一串手珠,经历期待、恍然、担忧到惊喜的过程。而做珠人,更为做出一串好珠子而意气风发,仿佛成为世上最具权威者,是他使这些木头改头换面,大放光泽。更多人用所谓的崖柏做。一般柏树,除去庙堂,多为山上之物。而崖柏更是,因生在高崖石缝,极难发现,也极难砍伐,属濒危植物,按规定是禁止采伐的。我曾请教单位上的工程师,据说,崖柏在本地也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人觉得只要生长在石缝中的柏,就是崖柏。
下雨天,做珠子的人在伞下打磨一块刀状的木头,长约二尺,宽处一尺有余,远远的,就能嗅到木头潮湿而浓郁的香味,走近了,看到水管里的水细细地冲着转动的砂石,一圈一圈的,像早年洗照相的显影液,木头的纹路在水里慢慢就呈现出来了。是一块枣木,坚硬,密实,据说枣木生长很慢,碗口粗的树干,也需要长上几十年呢。
柏木珠子讲究磨出水波纹、虎皮纹、雀眼、瘤疤等,一般顺长的柏,很难遇这些图案,只有生长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的柏具有这些特性。一根木头,并不是同时都会出现同一图案乃至所有图案的,据说,一串珠,十八颗里,能遇见两颗有图案的就谢天谢地叫包老爷了。想那所谓的崖柏,多在悬崖生存,风风雨雨,死死生生,多少年月,多少回,结多少的疤,伤多少次心才能活下来呢。而那些纹路,是它生命的精髓吧,里面应有多少曲折的心事和情势呢?
似乎满大街的人都开始喜欢并用各种渠道获取珠子,仿佛这世上有多少人,就得有多少颗乃至更多珠子。我木讷的老舅今年近七十了,有天去看他,突然支吾着不说话,且脸红了。一再追问,才知道他想要个珠子戴戴。他本分地活到七十岁,连衣服都是中规中矩的中山装、黑布鞋,喜欢听话匣子、下象棋,现在却突然渴望一串珠子,一辈子不求人的他,竟然对小辈说出了一个羞涩的愿望。遇见一个朋友的小孩,六岁,也戴了一串木头珠子,小孩不懂,喜欢显摆,我亦装作大惊小怪,他戴一串在旅游区随便就能买到的普通珠子,但这也足够他兴奋且觉高人一等了。我说好。他正换牙,说话走风漏气,满不在乎跟我说:“这不好。姨,等明天,我把他们玩的崖柏珠子拿来,给你开开眼。”
我一直在翻阅的卷宗,是关于一起非法采伐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案,此案是发生在山西省境内的首起非法采伐国家重点保护植物、情节严重的重大案件。三名主犯中,一名是本县籍下社乡庄里村村民,另两名竟然外省外县的人,三人将庄里村安沟奶奶庙对面山上四株古柏树非法采伐,并截成长2.2—2.6米的原木,运往别处销售。我在翻阅的时候,无处次想象,当这些携带着几百年气息和精魂的木头,摆放在那里,被人挑拣买卖的时候,古木自己,连同曾附着在古木身上的生物们,会不会落下我们所无法得见的伤心之泪呢?人类意识的觉醒源于对一片叶子的需求,如惊雷震荡,叶子唤起了人类蒙蔽已久的羞耻心。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树木不断被人类发现、挖掘、扩展,渐溶入人类的衣食住行,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的出现,才使树木在世间的存在更具深远意义。但树木予人的,却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恩典,它们支撑人类的住屋,成为家具、床榻、器械,或者制成珠、摆(把)件,装饰人类壑谷般爱美的欲望,不埋怨,无仇恨。
单位大厅里,又有一群上访的人,他们衣着老旧,脸色黄黑,身上有浓重的汗和垢的味道。其中有残疾人,拄着拐,靠墙立着,一脸落寞。这些来自山里村庄的人们,竟然在酣睡中,让整条东沟的树木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同事有些不信,但他们凿凿有据,神情激愤。正是下班时间,我走过他们,仿佛从村庄和庄稼中走过,既沉重又熟悉。外面下起小雨,单位门口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匆匆而过,他穿红黑相间的校服,大大的书包在背后压迫着他,使他的头不得不努力向前倾着。近了,看见他的左手里,正在盘着一串浅色的柏木珠子,而右手里,藏着一根快抽完的烟卷。
手机响起时,我心情极度低沉。电话里,二叔说,不用问询旧机床了。顿了顿又说,邻村赵锁子那可是干了十几年车工的人啊,今下午给人做珠子,被车床切了两根指头。
雨渐渐大了,落在眼前,仿佛满地滚动的木头珠子,奔跑着,逃散着,绝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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