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扑过来散文
乔叔借了辆手推车,送影儿去医院。
乔叔的脸沉着。往常的时候,乔叔总是笑。乔叔笑的时候孩子们会蹭过来,磨乔叔讲故事,现在,乔叔不笑了,不讲故事了,乔叔要送影儿去医院了。
乔叔家的月儿扶着影儿出来,影儿身体轻飘飘的,脚底像踩着棉花。乔叔掀起车把,车尾着地,影儿背着身子坐上去。乔叔压下车把,影儿像片羽毛似的落到车板上。车板上事先铺好了被子,乔婶儿看着坐着的影儿,喊月儿再拿个枕头来。月儿答应着,跑回去。
乔叔皱着眉头开始催了。乔婶儿搓着手,眼睛盯着门口,嘴里嘟囔着,就快就快。月儿旋风似的抱着枕头跑出来,乔婶儿接过去,扶影儿躺下。正面躺下的影,随即将身子侧到一边去。
街坊四邻出来了,能搭手的地方搭把手。乔叔起动,大家跟着长长的巷子里。大人不怎么说话,小孩子围着车子张牙舞爪,吱哇乱叫。
车子拐出了巷子,乔叔示意大家止步。车子上的影儿也想说话,同时抬起胳膊,只是,胳膊刚刚抬起来便旋即掉下去,掉到腿上,又滑到身子下,嘴也是张了又张,却听不见声音。
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影儿,觉得影儿不是想说话,是想笑。乔家的几个孩子里,影儿的脾性最像乔叔,乔叔常说天塌了有高个顶着,什么都不要怕,这样说话的乔叔会被我们这些小孩子私下里改叫说大话的乔叔。现在影儿的天塌了,乔叔并不高的个头是否能顶起了影儿的天呢。
送行的人一直看着乔叔的身影消失了才散去。我和伙伴说,影儿是笑着走的。伙伴不信,他们说快死的人怎么会笑。
我反对。谁说影儿会死呢,就是没力气,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也不会死的。但是大家说,如果不是要死了,干啥去住医院呢。我说,去医院又不是去死的,是为了不死去才医院的。我不再和大家说话,顾自离开,在影儿刚刚离开的巷子里慢慢走,脑海里全是影儿,越想越觉得影儿是笑着离开的,我分明看见两颗小虎牙在影儿不算白净的小脸上露出来,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珍珠,散发着迷人的光。那么可爱的影儿,会死吗,我不相信。
影儿要死了的事早就传开了,先说出这话的应该不是孩子,是大人。我觉得,大人的话也不可信。大人为了不让孩子夜间出去,总拿鬼吓唬人,什么大鬼小鬼屈死鬼,仿佛天一黑,街人根本找不到人。现在,他们说影儿要死了,又如同把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放出来。
但是,不管鬼被形容得多吓人,也没听谁真的亲眼见过,但是,死却是另一回事了。后街的张奶奶,一年一年地见她在路上走,和她说话,突然有一天不见了,说是死了,我回想记忆中的张奶奶,不管多熟悉,那个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街上,这样说,死就是永远不见,这比看不见的鬼都可怕。
心里想着影儿,脚不知不觉地进了影儿的家。少了影儿的家空荡荡的。月儿在收拾房间,为了打发去医院的影儿,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月儿招呼我坐,说影儿去医院是临时决定的,是老吴头儿的一句话让爸妈下了决心。老吴头那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影儿家那么多的孩子,少一个也无所谓。月儿说,老吴头就是这么说的,难道影儿真的活不了了吗。月儿哭。
我和月儿一起流泪。老吴头的话没有人反对,一条街上的大娘大婶都拿老吴头的话当圣旨。如果影儿真的像老吴头说的那样,那么,这个家是不是从此再也看不见影了呢。
不会的,不会的。
我接受影儿从小和我们不一样的事实,却不接受活生生的影儿和死连在一起。
影儿从小娇气,大院里又跑又跳的孩子里永远找不到影儿。大院里找不到,可以在影儿的家里找到。影儿家里有两铺炕,影儿通常坐在有两扇小窗户的、朝阳的那铺炕上。小窗户不大,但是,钻进来的阳光足以照亮影儿的家,照亮影儿。
通常,我去影儿家玩,名是找月儿,其实也少不了影儿,可以边和月儿玩边看影儿做针线活。影儿十一二岁时就会使用缝纫机了,缝缝补补的活从来难不倒影儿,孩子们玩的布口袋,瞅一眼就知道哪个出自影儿的手。影儿的妈妈没有因为生了病怏怏的影儿被人闲话过,学习优秀又乖巧懂事影儿比那些健康的孩子拥有更好的名声。
影儿这次生病是水萝卜害的。影儿看人家吃,也想吃,吃了就不行了。开始是胃肠的事,最后变成了咳嗽,没日没夜地咳,咳得听的人也嗓子痒。
开始,乔婶儿带影儿去医院,每次去都开回一堆药。影儿天天吃药却不见好,而且,吃了药就不想吃饭,不吃饭还不耽误咳嗽,咳嗽久了,痰里竟夹带着血丝,再厉害时,血丝变成了血块。
乔婶儿不信大夫了,另觅渠道,拐弯抹角找到了老吴头儿。老吴头儿不是大夫,传说却是个比大夫还神的人。乔婶儿抓到救星似的,把影儿的生死安危完全托付给老吴头儿。
老吴头儿开出的第一个药方,着实让乔婶儿和院里的大妈大婶儿们唏嘘了好久。那偏方怪就怪在药引子,必需是女孩儿的初红。这事倒也不难,街上孩子多的是,从不缺初长成的女孩儿,只是那东西当药还是让人犯嘀咕。尽管这样,乔婶儿还是拧着头皮按老吴头的说法做了,将讨来的东西用文火焙干,研成粉沫儿和其它的药剂合在一起,喝时只需用开水冲了。
我是事后从母亲那儿知道的,一再地询问母亲,是不是真的。我觉得,即便是真的,影儿也不会喝的。一向爱干净的影儿,怎么会喝那么脏的东西。母亲说,不会叫影儿知道,救命要紧呢。
我不清楚,影儿是不是真的到了救命的地步。每次去影儿家,看不出影儿多特殊。影儿有时候睡着,有时醒着。醒了的影儿没力气说话,就听我们说话。我比影儿高一级,月儿比我高一级,因为念同一所学校,不喜欢的老师不一定是自己的老师,讨厌的同学也不一定是一个班的,说起来并不陌生,可以由着我们尽情地编排,目的是逗影儿笑。我们能体会出影儿想回学校的心情有多强烈,我们希望影儿快些振作起来。
影儿笑,不逗也笑。院子里的孩子中,最看不出阴晴的就是影儿的脸,这是这别人评价乔叔时捎带着连影儿一起夸奖的话。我从没觉得生病的影儿有多悲观,我们坐着,影儿躺着,只是动作不同而已。人人都生过病,是病就有好的一天,影儿也不例外。只是,影儿越来越瘦了,乔婶儿做的香喷喷的病号饭,影儿只看不吃。影儿不仅瘦了,还白了。打小长得黑是影儿的心病,生病之后的影儿,每次照镜子都显摆,这回看谁还说我掉地上找不着了。大家都觉得,生病之后的影儿好看了,尤其清晨,金色的阳光照进影儿的家,照在影儿白白净净的小脸上,谁能在这样的脸上找出一点生命即将消失的迹象呢。
但是,这样的影儿,在喝了无数老吴头配出的“血”药之后,仍被视为不治,而且还被扔出那样的狠话。乔叔乔婶儿痛定思痛,决定把影儿送医院去,那怕只多活几天,也不能就这样瞅着影儿干巴巴地落到家里。
影儿不在,乔叔下班就往医院跑,月儿代替乔婶儿的角色照顾弟弟妹妹,累得连话都不想讲,弄得家里一点生息都没有。大家不提影儿,所有和影儿有关的话题都绕过去。影儿最小的妹妹丫丫常常嚷嚷着要去医院看二姐。月儿吼她,丫丫也长记性。
邻居聚在一起会不由自主地说起影儿,不管怎么样,影儿还是个孩子,瞅瞅那些孩子,摔出响儿都没事,可影儿跟玻璃人似,碰一下就碎了。
影儿不会碎了。
星期天的早晨,院子里的孩子集合起来,个个兴奋得鸡飞狗跳。大人扯着连路都走不好的小不点儿,吩咐大的一定要照看好小的,这大大小小的一支队伍吵吵嚷嚷地向着医院出发了。
头一天,乔婶儿回家来说,影儿能吃饭了,去了第三天就能吃饭了,现在都可以下床走动了。
我看到影儿了,隔着玻璃。影儿的脸仍然白白的,斜倚在床头,孩子们涌进去,围到她的身边,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
这回影儿是真在笑了,两棵小虎牙露出来,笑得像朵花,花香扑过来,扑到所有人的脸上,这脸上就有了岁月的光彩。
青丝为谁老
我不能说出想去的地方。
我在那儿盖了房子,一大片草地,零星的野花,黄色的,粉红,紫,云朵的白。溪水从林子里钻出来,透明的,清凉的,可现石头的花纹。阳光晴朗地照着,蓝天在山顶,在树梢上,耳边是鸟的叫声。
书是要带的,书中是别人的故事,听起来生动,有些故事的某一章节会和从前的`生活相吻合,喜欢或是厌恶,或者连这儿也忽略。
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她安静,步履蹒跚。我在她身后走,奇怪地模仿起她走路的样子,驼起背,找根棍子拄上。她孤零零的,像一片秋天的叶子,眼见着一阵风儿来就要落了。她是谁呢,谁家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阳光下,我只看见衰老,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老婆婆走远了,慢慢地变成一个点,最后点也没了,道路空旷起来,前后左右没有人烟,我试着先小声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声,再大声,用尽所有的力气。
声音远远近近地回响着,发出金属的撞击声,最后淹没了。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是抗拒不了的,逃脱不掉的,它在时间的背后躲着。
从小,我就被许多的事情吓着。俯在桥边看水,水流滔滔,脑海突然浮现落入水中的情景,心悸,赶紧跑开。去山里采蘑菇,跟在人家后面,怕蛇,怕那软软的长虫,见了会出冷汗,要别人惊了才敢走,临了只捡人家剩下的。
母亲说,不要去你姥姥家,岔路口有拍花子(传说是有魔法的恶人)的老头,拍下头,就迷了,要跟人家走,他会吃你的心肝儿。每次去外婆家,外婆家隔壁的老孙头常常在岔路口站着,他的样子凶,是不是有鼻子有眼,从来不敢看,哆嗦着从他眼前挪过去,撒腿就跑,一路冲进外婆家。
母亲当然不是成心吓人,母亲迷信,很多事源自于她的幻想。至今她还坚持说,后院的赵叔是飞毛腿,走得飞快,原地一跳,能上房,能上树,真能耐呀。她一定要说她是亲眼看见过的。我信,因此崇拜赵叔。同时,我也知道,赵叔家挨饿的时候,赵叔把一盆玉米面子倒进泔水桶,要全家六口喝老鼠药。母亲去劝,让我端着一盆玉米碴子跟着。大块头的赵叔不说话,在墙角闷着,孩子们在一边哭。母亲说破嘴皮,亲自下厨,熬出一锅香喷喷的碴子饭。赵叔一家全部安全地活过来,后来赵叔死了,多活了几十年死的。
父亲伤残之后,母亲冬天要准备一年的烧柴。母亲活急,大雪泡天地也去。腰里扎根麻绳子,头上戴顶狗皮帽子。赶上人家的牛毛了,在雪地里狂奔,后面的人大老远地喊,大兄弟,快帮忙截住呀。母亲躲,连滚带爬地躲,人家不高兴,近了,母亲陷在雪堆里,摘下帽子,荒山土岭之上,母亲的长发飘起来,人家的脸红了,母亲的脸也红了。
大院的孩子们吃了晚饭,一帮哄地出来,捉迷藏。大家犄角旮旯儿地钻,我也绞尽脑汁,寻个隐蔽的地儿躲进去。躲着躲着,突然害怕了,大气不敢出,仿佛被什么东西捉牢了,裹得结实,动不了。我突然跳出来,招呼着,故意暴露自己,宁肯和对手妥协,投降,握手言欢。我相信,黑暗中一定躲着什么东西,看不见,却被它觊觎着,威胁着,它就要伤害到我了,我就是知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桥没有断,蛇没有咬过来,拍花子的老头从来没有出现过,饥饿没有害死赵叔全家,母亲可以摘下帽子,博取一个人的谅解,有些事情完全可以无忧无虑的。
我现在想念十六岁时的微笑,想念那个黑眼睛的男孩子,一封要躲到墙角偷偷品咂的信。有时候会想到外婆,她去了另外的世界,就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我现在偶尔想起母亲,记忆中的母亲依然能干,有时候说起大山,脸上泛起阳光。我依然会在一首诗中流泪,在草原上回望羊群,有了想去的地方,也知道了让自己害怕的东西,谁也不要紧张,时间会带走一切的,我依然愿意,当一个人和我说起,五十年后,他会爱我,我苍老的笑会和山花一样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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