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王庙记散文
忽然想去张王庙走走,叫上友人永胜。永胜,徐姓,地道的古饶州人,善言,古道热肠,鄱阳掌故通。冬天,有阳光亦北风瑟瑟的下午,我约的他,陪我去张王庙。
他说去张王庙,走老街最佳。穿过老街,缓缓延伸至张王庙,有穿越旧时的味道。还可看些老房子,老门窗,老店铺,老买卖,老弄巷,老水井,诸等物什,皆残存了旧味。我说旧味已够招惹人了。若取象腊味,更够味,更形象,更让人垂涎欲滴了,若家制的年腊肉。我喜吃腊味,深谙其中真滋味,暗暗的红,咸咸的,臭臭的,又香香的,纯纯的,略略散发些烟熏气,咬一口满嘴香,从口至鼻呼出去,又吸进来,都是香啊,是陈年的味香。
老街,张王庙,我只有行走的片段,次数则不知多少回了,有有记忆的,有无记忆的。至于为其而走,至于完整的行走,有起有止,纯粹般的历程,去完全的感受,确实还从未有过。
老街,旧时名正街,古饶州繁华地,后更名为解放街,有时代的烙印,鄱阳人习惯称它老街,那纯粹是浓浓的旧味腊味了,自高门至筷子巷口。
张王庙主祀唐代张巡,时间久,那一带地方亦称呼上了张王庙,在老街东头,筷子巷口,背倚秦家山,临鄱江而望。
申时,日头已在西天,风瑟瑟的,日光软软的,简直夕阳西下的疏况。我们从西街始,往东走。日光斜照过来,逼仄的街上昏黄,是铺上了岁月积淀的污垢,极像涂上了老桐油的回光,就是颓废的`风物呀,斜阳里似有走不完的尽头。谁言光阴如梭,行走在这样的街上,老屋檐、老楼槛、老门窗、老店铺、老买卖、老砖老瓦,厚厚凝结又斑驳,都是陈年旧事。弄巷、街角、水井、街坊的点头之仪、行人的笑,依然很朴很旧很光阴。既便黠笑的、吆喝的、木讷的,诸多生姿,亦是光阴的摇曳。既便夹杂了许多新式楼房,亦浑然光阴的颓败。记忆是石板路,一块一块的,走在上面有“得得”声响,是光阴的声音,往远方伸展。已水泥铺就,也老化粗糙了,与麻石无有两样。屋前仍见到零散的老石板,像破瓦罐插上几条枯枝,老旧、清瘦又惊心,如门前三三两两,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光阴不老,千年百年,就在这里;光阴老矣,百年千年,亦就在这里。我们且行且看,且在光阴里。
不知不觉到了张王庙。老街还是有尽头的,光阴还是有尽头。此刻,日头亦已尽头,正在落山时。
尽头是什么?“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林黛玉是这样的发天问,亦是这样的尽了头了。人间草木,何其太匆匆,不是不寒而粟,而是又寒又粟。老街的尽头,光阴的尽头,日落西山时,我们在张王庙。而我们的尽头呢?我既是自言自语,亦这样的问永胜,永胜不言,却微微笑了,笑容很稚很嫩,像晨曦。
冬天的夕阳真是弱啊,恰是那弱不禁风,抵不上庙墙的黄色和门梁的红色。那黄那红,熏透了香火,极像腊味,咸咸香香,是人间暖味。我“尽头”的念想,亦受香火暖,一阳来复,渐渐还生。
张王庙在人世,周围皆是民居,与民一体,东西两殿。东殿主祀张王菩萨,配祀柳母娘娘、许远、雷万春、南霁云及东西二太子,虽是菩萨,亦不知何时成了菩萨,却是传统神姿和装饰服。尽管庙小拥挤,却浓郁着民间世俗的喜气,香火极旺,殿内都是烟熏的暗红。西殿是大雄宝殿,释迦牟尼、观世音、地藏王在其中。殿堂东低西高,也许张王奉了菩萨,有释迦牟尼佛在,不得不低的故由吧。我是静穆,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状态,鞠了躬,算是我的祭拜了。
张巡(709—757),固守睢阳殉国,《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皆有其传,韩愈名篇《张中丞传后续》所载就是其人其事。因为忠烈,他上了烟凌阁,配享了帝王庙,全国很多地方有主祀他的庙寺。《礼记·祭法》有云:“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能御大菑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所以张巡当得享祀。但是,张巡在鄱阳享祀,千余年来,因为他忠烈保土的大德,升华为神性,可保一方平安,地方需要他,平民需要他,遂而有民间世俗的人神演绎的大戏,创造了一曲亦道亦佛的神话。
张王菩萨成了鄱阳的神,其故事丰姿、离奇、恢谐、鲜活,完全的人间味,人情的演义之所致也。从张巡成神说,在中国,关于神话,不单是上古的事,却与上古的神话一脉相承。但是,自民国以来,很多研究性的撰文说中国神话是零碎的不成系统,因而连神话亦有不如人的自卑了。果其然欤?我断然不敢苟同。他们纯粹从概念出发,以西方神话的概念、理论、系统、所谓的科学方法来套来科学化我们中国的神话。悲乎!西方的神话是什么?简言之,希腊的奥林匹斯山的神系,权力、征服、欲望、为所欲为的神性,人性恶之源,或是《旧约》、《新约》的原罪说体系,都具有组织性概念性的。而我们中国的神话,有天神、地神和人神,天神不多,地神和人神无量数。天神自不必说。而地神呢?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花草虫鱼,每一方土地,每一个物种,皆有其神。人神呢?上古至今,凡为民为社稷或为地方贡献杰出的大德大仁之士,无不是我们的神,亦无不奉为神了。我们头上三尺还有数不清的神灵,因而常怀敬畏。不管天神、地神和人神,我们的神和神话绝大多数不是用来认识自然、征服自然的幻想,而是用来礼敬,用来教化的,每一位神皆有着传奇的神话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人间的,这无量数的神话都有一个共性,即是尚德,即是为民。所以西方的神话系统着实无法笼统我们的神与神话,我们的神与神话,是道是德是善升华的神性。韩愈说“人人皆可为尧舜,人人皆可为桀纣。”尧舜就是我们的神,他们的故事就是我们的神话,至今还在演绎,还在传承这样的神性,不断产生我们的神和神话,所以人神合一,天人合一。因为我们生下来干干净净,来到人世,修道修德修善,所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积大善,那就是神了,积大善的点点滴滴,就是神话。忠烈之士,保土为国为民,那就是神,所以张巡必奉上神位,而成为张王菩萨。
鄱阳还有许多的神话,比如饶娥,比如望夫冈,皆是凄美的催人泪下的神话。然而,张巡到了鄱阳,端坐在张王庙,可咬碎牙的阳刚战士,竟然传奇了柔弱之美的人神恋,竟然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有柳母娘娘和东西二太子,咄咄怪事也。
其他地方祀张巡,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我是不得而知矣,亦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考据。我想依各地的风俗民情,自然会产生不同的神话故事,亦定然与他的忠烈保土有关。然而,张巡在鄱阳保土保平安,鄱阳人却别有一番的人情味。体己话爱听,体己的事呢?人们知道张巡长居鄱阳,难免孤独寂寞,英雄美人事,哪里都会发生,又哪管人之与神呢,神也需要体己的人体己的事。更何况中国人都需要个家啊,有家才能安稳,神也不例外,土地公公还有土地婆婆呢。所以张王菩萨在鄱阳安了家,长居了,生儿育女,子子孙孙,香火传承。
鄱阳民间有赛神的盛事,不知始于何年。所谓赛神就是张王菩萨出行。清初蒋士铨《鄱阳竹枝词》有诗云:
帆樯一字估舟排,正午开头尚未开。
日暮新桥箫鼓沸,张王庙里赛神来。
农历正月初八,张王菩萨出行,鄱阳万人空巷,鄱江千帆聚集,观菩萨至民间拜年盛大喜事。民国警察局局长曹锡福的《赛神纪事》曾记之,今录数句于此:“其仪仗之盛,蜿蜒数里外。”“岁以正月初八日(遇雨顺延)舁神出行。王前导,夫人及其太子尾随之。鼓吹喧门,香烟缭绕,远近来观者,莫不扶老携幼,叹观止焉。至永平门,夫人及太子像,折而返。王之像,市民必夹道而遮留之。止于门,爇沉檀,燃爆竹,亘昼夜不息。”有实录的效果。姜清水、姚道生二师编著《张王庙文化》一书有大量实录的盛况。几年前,曾偶遇而观之,以张王菩萨至柴家巷拜丈母娘年为高潮。
观张王菩萨出行,深思一番,颇有意味。
其为神也,有庙堂和民间之分。朝堂之上,祭天祭地,祭祖宗神灵,穆穆浩大,庄重之象。民间的神,可求可亲,好象自己的朋友亲人,可以交心。比如大地之神,朝堂的地神,那是地坛上的祭祀;而民间的地神就是土地公公,还配上土地婆婆,村头巷尾,两三尺高的土坯房,俩人并坐,享受人间香火,东家丢鸡了,西家的孩子发烧了,或有什么心思,皆要找上一诉,偶尔亦可见门联:“公公十分公道,婆婆一片婆心”,这就是民间的神啊,民间的人情全在这里。曾读过《乌盆记》,张别古向城隍许愿,又退愿,亦是这样的自然。
张王菩萨出行,出行的目的是到民间拜年,还有丈母娘的年要拜,是人神的颠倒,浪漫极了,幽默极了。于是乎,想到了屈原的《九歌》,“展诗兮会舞,合律兮应节”,神在民间,在万人空巷里,所歌所舞,所欢所喜,神人感情交融,都沉浸在,陶醉在,人神离合的烟花爆竹的闹境,一派欢娱恢谐的喜气啊。
离开张王庙,天黑了,亦寒了。我对永胜说,吃酒去。
永胜说,今天吃你的酒。下次,张王菩萨出行,我们再来,陪张王爷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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