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星辰散文
打我记事起,就见老家的菜园和一片旱地之间,并肩躺着五丘田。五丘田都是青一色的稻花香。而每丘刚好一分那么大,那么小,轻轻松松夹在两片旱地之间风生水起好多年,集体化的生产队与后来精耕细作的主人们皆收获过饱满的谷粒,如星辰般灿烂的颗粒。
这半亩田地中,最中间的一丘属于我家。后来我们兄弟在外工作,再后来父亲离开了人世,年迈的母亲对这丘田地不得不忍痛割爱,这份地似乎与我家不再有多少牵挂,仅仅保留着名分上的意义。上几年,这半亩水田又全部摇身一变为旱地,每丘田被主人们分割成一块块条理分明的土地,且被安插上各种农作物,这些充满精气神的农作物像在为土地放着哨,又在为主人争着光。这并不是主人们与水田捉迷藏,而是高高在上的天公对田地太刻薄了——那年四五月份的雨便开始瘦身了,白天与黑夜,农人但听瓦片上打击乐的大弦嘈嘈声甚或小弦切切声也是望穿秋水,总让满天的星辰满眼的光亮一统天下。眼看水稻抽穗了,饥渴的农田如贫血一般,土地开裂,水稻焉头耸脑,叶色无奈由青变黄,叶片无不由黄成枯,再也听不到田地里拔节长高的声音,丰收成了昨日星辰。期间,不是主人的母亲也常在这几丘农田边打着转,心痛地看着这些被惨遭遗弃的孩子们。
无论如何,这些田地可不能任意荒芜掉。当年下半截日子,田地里便焕发出绿油油黄灿灿红彤彤的光亮,一片片绿叶子像戴着绿面具的星辰散发出清幽幽的光辉,一朵朵迷人的花儿似阴转晴后那颗颗星辰的灿烂笑靥。翻土、除草、施肥、浇水,等等,田地里经常可见农人这一曲曲吟唱生活的交响乐,一篇篇真情实感的诗章。田野里重现了绿的世界,花的海洋,还招惹了蜂和蝶。
就在另一年,年老的母亲忍不住又重新“认领”了自家以前那分田地,就像找寻到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老家菜园又多了一分田地,这方天地变得更加丰腴起来,强壮起来,母亲的爽朗声明显增多,脚步声愈发勤快。新菜地后来种过油菜、南瓜、萝卜、丝瓜、辣椒、绿豆、红薯等十余种农作物。当年水田里的泥巴黄黑相照,融洽得很;而变身旱地的土块却黄得鲜明,松紧有度。你且看,一片片鲜嫩的菜叶随风而起,像无拘无束地跳着奔放的自由舞;你再看,瓜棚下悬挂的南瓜、丝瓜、黄瓜等各路显山露水者,与埋在土地里的马铃薯、萝卜、红薯等一拨深藏不露者,如同世上人的各色脾性,或性格外向地大方热情着,或内敛地含蓄谦逊着,皆静待主人的握手问好。
如今,母亲打理这份旱地又是好几年了。晚上,田边流水的乐章,天上眨巴眼的.星辰,让这方农作物不再孤单;白天,温馨的水流声陪伴主人们的亲切脚步声,与田地中的农作物一起歌唱生活。这些守护田地穿衣戴帽的小东小西,让一次次来田里劳作的母亲脸上笑成了花;这些吐露着方言故土情结浓郁的原汁原味,除了给我们三兄弟尝尝鲜外,母亲还送给上了年纪的乡里乡亲……
这曾经的半亩水田,如今的半亩旱地,与毗邻的老家旱田一样,再没更改成水田——尽管这半亩田的过道旁,早已水渠硬化,流水潺潺。想想,年轻的主人们早过惯了那种无声无息消失了土地的城里生活,对土地已生出些许陌生甚或冷淡,他们的生活看上去过得也蛮不错。而如母亲、珍玉、小兰等早属奶奶级别的老主人们一辈子生活在乡村里,她们对土地心存感恩,却又无能为力改变当下。将水田变成菜土,不过是他们没办法的一种折中吧。
而我们三兄弟,因了母亲,因了这连心的星辰,每年都会不定时地离开城市街道上飘荡的煤烟味和汽车尾气显露出工业社会矫揉造作的混浊味,赴回老家闻上乡野中久违的泥土和粪便的味道,并采摘下一棵又一棵的星辰,连同树上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有时候,我会痴痴地想,这半亩星辰的老主人们经常在此风云际会,她们一定会热情洋溢地唱出心中的歌——除了这些正土生土长的星辰,还有那些昨夜的星辰,那些脚步声中家常便饭的田园生活。这时候,我眼前一热,心头一亮,这几个老辈们不就像天穹下几颗照着半亩星辰的星辰?
如今,尽管父母辈年老体衰有些力不从心,也尽管这不过区区半亩星辰,却也还是父母们的宝贝疙瘩。我们这一代因各种原因离开了亲近过的热土,而我们下一代呢。下下代呢。突然,这个念头如被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射个正着,水中月般晃动着,颤抖着,愈发模糊了——击成内伤——这可是先辈们站在那抬头仰望星空,听取蛙声一片的半亩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