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这一方土地散文
金灿灿的玉米,黄橙橙的稻谷,绿油油的蔬菜,红的白的紫的豆角瓜果杂粮,三爷不论酷暑还是严冬,成天肩挑背磨,始终让自己那几块责任地里的庄稼长得茂盛葱郁极了。
三爷八十有余,只生了两个儿子,儿子读书都是顶呱呱的;靠着几亩责任田,他把两个儿子都送去上了大学,现今大儿子在县城里当了局长,小儿子在国外定居。三爷每次对儿子们说话都少不了这一句:“没有这几亩土地,你们休想把书读出来,不管你们在哪里,不管你们干什么,都不能忘记这几亩土地。”
记得刚刚实行联产承包制的那一刻,三爷拿着那份按了手印的承包合同,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辈子为地主家当长工,拥有几分土地是父亲最大的梦想;父亲是饿着肚皮离开人世的,吃下的最后一顿“饭”竟然是泥土——观音土。三爷让人把“土地承包合同”几个字写在纸钱上烧化在父亲坟前,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三爷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除了季节,三爷的心里装不下其他东西,他把节气和一些农谚背得滚瓜烂熟,每到时令到来,他就提前忙了起来,还不忘叮嘱邻居们。人们按他的经验栽种,收成一定不差,如果要评选时令专家,第一个非三爷莫属。在邻居们眼里,三爷就是一部农业百科全书。
为了不让树木影响土地的产量,他把地边的树木连同野草连根拔掉,让土地完全暴晒在阳光里,尽管自己为此多流了许多的汗水。三爷把承包地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土地像他一样透着一股精气神。他每年要为土地沃上许多的肥料,别的土地经过洪水冲洗后都在逐年变得贫瘠,他的土地却在逐年增厚增肥;每一季庄稼出来,他第一重视的是甄选种子,把颗粒大而饱满的种子精心保存下来,很多村民在种子方面对三爷就有了一种依赖,有了三爷,缺了种子的村民心里并不慌乱。
山上的林地也实行了承包,三爷把林木全部挖掉,在那里种上心爱的粮食,村民们都效仿他,青山上的树木全部变成了庄稼。但不久山下的井水都干涸了,人们这才意识到树木对水土保持的重要性,山林重新蓄了起来。三爷一股劲头少了用武之地,心里时常有一些遗憾堵得慌。
粮仓满了,三爷决定栽种一些经济作物,他选准了黄豆,但承包地都栽满了,他想了一个法子——在田埂一侧糊上稀泥,在稀泥上用拳头钻下一个个小洞,待稀泥稍干一些,他把沃好的肥料、柴火灰填进洞里,把种子撒进去,不久白嫩的芽苗就冒了出来,藤叶盖住了田埂;叶片上亮晶晶的露珠儿映着霞光,三爷的心就像那露珠儿一样,白天升到空中,夜里又踏实下来贴在叶子上,快乐无比。
圆鼓鼓的黄豆收下来,三爷把最好的豆子选出来用于销售,把差一些的豆子泡涨,把个石磨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白花花的细糊流满了磨槽。他在房梁上栓上一根长长的绳子,让绳子一头垂下来,绑上一个木头十字架,把纱布的四角栓在十字架上,在纱布里放入细糊,掺入许多的清水,摇动十字架,白白的浆汁就出来了,像是他额头上的汗水;浆汁一烧开,他舀出一些来加上白糖,我们就品尝到了香甜可口的豆浆。他给铁锅里的豆浆放入一些石膏,让豆粉凝聚到一起,他用纱布将这些豆粉包起来,再用石磨压住一些时日,这就是当地有名的石磨豆腐。豆腐再经过烟熏或卤制,香味远飘十里八里,馋得人直流口水,是我们那里待客的重要菜肴。
农闲的时候,三爷蹲在地边,一根旱烟管吧唧得津津有味,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烟草,而是泥土和庄稼的味道,他的脸色变得和泥土一个样。
三爷的儿子有了城市户口,原先分给他们的土地必须退出来转让给其他村民。退还土地的时候,三爷那份心疼啊,一点不亚于割掉他身上的肉。他对接受土地的村民一会儿说退这块地,一会儿说退那块地,最后说地还是给我种,我交钱行不?那人没有同意,三爷的眼里就噙满了泪,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每次路过那块土地他都要多看几眼,把地边的草顺手扯掉,像对待自己的土地一样。
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外出打工去了,好多土地荒芜下来,三爷还有些劳力,把那些荒地尽可能地开发出来,在里面种上他最喜爱的作物,那份高兴劲就甭提了。一些人劝他:“三爷,您又不缺吃缺穿的,干嘛还受那份累呢?”三爷答:“从前饿怕了啊!这地里空着心里就没底,有了庄稼,好比人肚里有了食物,心里舒服啊!”儿子从外面拿回了优良品种,他更加高兴了,把那庄稼四处种起,到了收割季节,他来不及收割,一些粮食甚至烂在了地里。大家说他又白费了力气,他说,庄稼是土地的心愿,我满足了它的愿望,怎么叫白费力气呢?
三爷的儿子在城里给他们买了住房,要他和老伴进城享福,三爷一开始拗不过老伴,只得去了。说也奇怪,这一闲下来,三爷的腿脚就肿胀起来,全身都不舒服,他还以为自己病了,去医院看了几回,医生也没说出个原因。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要完了,心里惦念着老家的土地,便溜达到了郊区农民的土地边,看着农民在地里挥汗如雨,他不自觉地加入了进去,谁知他腿上的肿胀竟然消失了,身体内外感到无比的舒畅。这下他不干了,坚决要回到老家去,老伴只得依从了他,他心想自己这辈子有儿没女,这几亩责任田就当是他的女儿吧!他把“女儿”细心打扮起来。
城镇化给了很多农民转变身份的机会,三爷的儿子想到父母辛苦一辈子,决定给他们弄一份失地农民养老保险,但三爷夫妻需要把户口转变成为城市户口,并退出全部的土地。三爷一听说这个条件坚决不同意,不管儿子怎么劝说,他就是不答应。眼见这样大好的机会白白丧失,儿子责备他说,这机会是欠了很多人情才弄来的,你怎么就不识好歹呢?三爷也生气地说:“我的根就在这里,你要我转移户口是要断我的根,想要我的命了吗?”三爷看到儿子的难过样,心下不忍,他答应让老伴转了户口,自己却还是保留着农民的身份。
岁月无情地带走了三爷的青春,那几亩责任田野草丛生,而他无可奈何了。他吧唧着烟管,成天逡巡在田埂上,有时用力狠狠地踢上茅草一脚,恨野草的得意,也恨自己的无能。秋草黄了,他的生命也快到了尽头,但他还是不死心,用打火机把那些野草点燃,在火光的映照下,他重温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心里对这方土地充满了无尽的眷恋。
三爷去世以后,儿子按照他的遗嘱把他葬在了一块承包地里,把那份发黄的承包责任书烧化在他的坟头上。火光中他那个发了黑的指印分外显眼,像是他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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